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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端王說。
回憶往事,眼神略帶苦澀。
琉璃暗覺不妙,可又不能不听。
那是孝哀太後病逝前的一年,年幼的端王還未封王,養在太後宮中。
現在被稱為明君聖主的皇上,那時候也只是個十歲幼童。
“皇兄成天都很忙,每天仍堅持到長樂宮晨參暮省。”
有時晚上稍有空閑,兩兄弟還會一起玩耍。
在端王的記憶中,童年再沒有比那更快活的時候,也再沒有比那更溫柔的母後。
有一天夜里,孝哀太後與小皇上之間卻突然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吵。
“可惜,當時本王年歲太小,完全不知道是為何故。”
听端王這樣說,琉璃便松了口氣。
這種深宮秘辛怎能讓她這樣的平民百姓听見呢?
要是真听了,以後為了表示對端王的忠心,她也只好用自盡來保守秘密了。
“不過,有幾句話本王卻記得清清楚楚。”
端王握住琉璃的手,將冰冷的手指從她臉側掰開。
“琉璃小姐是覺得冷麼?”他略表驚訝。
“略有一點。”
總不能說,民女這是自捂雙耳非禮勿听。
端王輕笑︰“每回琉璃小姐這樣縮成一團,模樣煞是可愛,倒讓本王想起一種小獸。”
他拉了拉肩上的輕裘,似在考慮。
琉璃趕緊推辭︰“王爺不必顧慮,琉璃並不冷。”
生怕端王慷慨,會像那夜送大氅一般,把這輕裘披到她身上。
這豈是她敢披的?
非羔非狐,毛茸致密如錦緞,一整片看著是玄紫近墨色,仔細看又隱隱流動著銀輝。
顯然是珍貴還在“五裘”之上的“銀針海龍”。
海龍生在極遙遠的北海之濱,常年在冰海中游動,一身毛皮又細密又輕軟,不僅人穿著暖融融,密不透風,而且雨雪滴水也滲不進。
如此稀有寶貴,當然只限皇族才能用。
“也是。今天來的人多,說不準哪個就愛嚷譖越啊違制。”
端王嘆了一聲,伸手將琉璃拉近身邊。
“豈曰無衣?與子同裘。”他喃喃道。
輕裘一裹,就把她打著顫的嬌軀裹了進來。
也說不清是銀針海龍的暖意,還是端王的體溫,烘得琉璃體內體外一片灼熱。
“可喜尺寸足夠,咱們擠一擠就好。”
豈只是擠一擠,簡直是親密無間。
琉璃覺得自己顫抖得比剛才還要厲害,卻又只能僵著一動也不敢動。
明知道相隔一百萬種不可能,卻又被迫靠得這麼近。
簡直如坐炭火,如受酷刑。
偏偏對方還渾然不覺,只管繼續哀淒淒回憶童年。
溫醇的聲音近在耳側,就算她不想听也不行。
“自作自受。那天晚上,他們叫嚷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端王的聲音听不出情緒,琉璃卻覺得他應該很傷感。
試想多年前那個夜晚,母子相對惡言,相互指責對方是自作自受。
那個夾在中間的小孩子該有多麼驚恐彷徨?
“我從未見過母後那麼傷心,也從未見過皇兄那麼失控。”
他深吸一口氣,沉默良久。
琉璃能感覺到那股氣流在他胸膛里百轉千回,郁結成塊壘。
所以,甚至忘了自稱“本王”麼?
縴手伸出,想要撫慰那個藏在朱袍底下的小孩子,終于還是忍住了。
想不到端王的手倒像長了眼楮,反手一握就將她握在了掌心。
輕輕一握,倒成了他來安慰她。
“無妨的。其實那時候,我也並不害怕。”
可是琉璃害怕。
“反倒有些興奮,因為母後居然動手打了皇兄。貴為天子的皇兄,像上天一樣不可侵犯的皇兄,居然乖乖跪在那里挨打。”
說到這里,他甚至笑了笑。
“母後空手打了幾巴掌就打不動了,我居然跑上去幫忙。那時候人小,拿不動別的,就拖著這枝簫過去。”
他從琉璃手中輕輕取過白玉簫。
“你看,就是這支簫,我拿著它朝我皇兄背上狠狠打了幾下。”
琉璃哪里敢看。
“後來不知怎的,我們母子三人就哭著抱成一團。隔日又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一切都像未發生過。唯一斷掉的,就是這支簫。”
阿彌陀佛,如此便好!
既然沒有宮變,琉璃覺得自己的小命總算有希望保住了。
“斷簫無用,本該丟棄,我不舍得就要了來,後來又讓工匠用玉重新包裹。”
要琉璃說,一定是丟棄了好。
就像不好的記憶,一定要趕快從心里拋掉。
端王卻說,萬幸留下了這簫。
“多年後我才發現,長樂宮中器具無數,但真正算是我娘舊物的,也只有這一支簫。”
第二次,他沒有稱母後。
“琉璃小姐,你可明白?”
琉璃懵懵懂懂的,抬起眼來,迎向端王溫柔的視線。
“是我剛才說的故事,惹王爺傷心了。”
石塔中的母子,深宮中的母子,都只能相依為命。
兩個孩子長大之後,人生天差地別,卻因為琉璃而有了關聯。
莫非這就是命運?
琉璃正胡思亂想著,冷不防發現那張俊秀無敵的面孔已經俯到自己眼前。
“王,王爺?”
“琉璃小姐,那晚後來你是不是又見過什麼人?”
銀針海龍的溫暖下,琉璃覺得自己僵成了冰塊。
“後來,後來我找到了寶瓶。再後來就被成大人他們找到了。”
這的確是實話。
端王卻不肯信。
“那晚塔中出事之後,本王可是非常愧疚,非常牽掛琉璃小姐。”
再牽掛,不也仍跟著影衛連夜回城了麼?
琉璃暗中雙手握拳,拇指指甲掐著皮肉,提醒自己不要陷入那雙黑眸。
那麼黑,那麼亮。
“听說琉璃小姐平安脫險,本王真是又驚又喜。”
又澄淨,又幽深。
“不知你是怎麼找到出路的?”
就像秋日的潭水,教人溺死而不悔。
“我……摸黑摸著摸著,不知怎麼就摸出去了。”
潭水泛起憂傷的漣漪。
“對本王也要保密麼?”
“琉璃不敢欺騙王爺!”
端王眸光一閃,似乎還要再說什麼。
突然亭外傳來一聲怒斥︰
“阿崎,你這是成何體統!”
阿崎?
是了,端王的名諱正是越千崎。
琉璃扭過頭去,只見九曲石橋上有一小隊人正匆匆走來。
為首一人身著紫金袍,頭戴青玉七旒冠,真是貴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