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營內眾人吃飯之際,顧愷之牽了頭毛驢向營門口走去。
被爾朱元讓抓到青州不久,鐘榮便率眾回到長安,作為一名俘虜他也被迫隨行。誰知才待了沒幾天又要前往河州,顧愷之逃跑的心思又活泛起來。
之前就曾試圖逃跑過兩回,但很不幸,他又被抓了回來。然而,並沒有想象中的棍棒加身也未被限制自由,一時間他也不知道鐘榮到底想拿他怎麼樣。
營門處的守備久違的松懈了一些,再加上還在天水郡境內,一路急行軍的疲憊趁著今晚當然要放松一下。
“顧公子這麼晚了還要出門啊?”營門當值的司馬是一名三十出頭的疤臉漢子,見顧愷之出來他非但沒有攔住反而還大著舌頭向他招手打招呼。
顧愷之心中一緊,隨便找了個借口搪塞道︰“今夜景色頗佳我打算出去鑒賞一番,回來也好做一幅天水夜營圖。”
“哦?”
疤臉司馬摸了摸自己鼓漲漲的肚皮 著臉湊上前來,一張嘴便是滿口的酒氣︰“能否將俺也一起畫進去?”
顧愷之看了看司馬臉上的刀疤和小小的眼楮,學著軍中的粗魯之言說道︰“你這廝長的太丑,畫上去豈非大煞風景?”
“嗝……那俺就不讓你出去。”疤臉司馬打了個酒嗝伸手就要去拉顧愷之的毛驢。
“行行行,我把你畫上去,到時候再給你畫的好看一點。”
司馬滿意的點了點頭,這才讓開身位將顧愷之放了出去。
出了營門還不算逃出生天,騎兵隨時可能追來,上次在河東郡便是如此。
思緒之下,顧愷之拍了兩下驢屁股想讓它盡量跑快點,但剛行出百來步這伙計便對著地上的青草大快朵頤起來。
“快走啊!”
正當他為難之際,突聞後面傳來聲音︰“虎頭兄長,獨自在此做甚?”
顧愷之大驚急忙回頭去看,原來是鐘榮身邊一名年輕的親兵軍官,他見過兩次,軍官身後還跟著一隊拉載幾十輛牛車的民夫。
“……听說鐘都督到前方營地去看那些隨行之人,我打算過去湊湊熱鬧。”
“原來如此!”
李充並未揭穿顧愷之的謊言,上前笑著說道︰“正要將這些東西送過去,兄長便與吾等同行吧!
片刻,便看到渭河邊上一簇簇的篝火,成片蘆葦在夜風中徜徉,涼爽無比。
將已經泡湯的逃跑念想拋之腦後,顧愷之跳下毛驢跟著李充等人向這處雜亂無章的營地中間走去。
眼之所見多是用蘆葦匆匆搭建的窩棚,其中少有一些小帳,不用想也該是家境稍微殷實之輩。
每行幾步便能看到架在火堆上的陶瓦罐子,圍坐在周圍之人衣著寒酸,瞥了一眼罐中之物,不過是些河中的魚蝦與野菜還有他認不出來的蘆葦根睫。
那一道道投過來的目光任存桀驁,在看到車輿上堆放的那些東西又多了幾分對于食物的渴望。
鐘榮正坐在幾堆篝火密集的空地上跟附近的眾人聊天,看到食物運來或坐或蹲在各處火堆旁的輕俠少年們紛紛唯恐過來,就連那些在渭水里撈取魚蝦的人也聞著動靜上岸,看著那些羊肉和面餅不停的吞咽口水,有人眼楮里甚至泛著綠光。
“汝等將這些東西分一分。”
听到這話,周圍之人馬上便迫不及待的跑過來拿東西,生怕晚了會沒有自己的份。
“別搶!每個人都有。”軍正第五明立時帶人站出來維持秩序。
羊是下午宰殺後吃剩下的,當然沒有一百只,但沒人分得一兩斤還是綽綽有余,加上還有面餅佐餐這頓飯足以吃個飽飽的了。
顧愷之看到很多人皆將分來的面餅悄悄揣進懷里,只盯著罐子里剛下的羊肉使勁吞咽口水。
漫天星空下,天水郡渭水之畔,這處擁擠雜亂的營地因為隴右都督鐘榮的到來頓時變的熱鬧無比。
罐子里咕咕作響的炖羊肉香氣撲鼻,今天的食物安排上了,輕俠少年們無後顧之憂便開始彼此互相聊天打屁起來。
男人擠在一起聊的再多也無非家世未來與女人,一個頜下留著短髭故作老成的十六歲少年撕了一口骨頭上的羊肉,接著上一個人的話頭。
“俺瞧上的女郎可是整個灞橋鎮最漂亮的女子,當初在石橋邊上若不是俺她早掉進河里,生死不知。”
但他垂下頭去,聲音也隨即低沉起來︰“可俺父母從小死于戰亂,家境太差,她家始終不同意我們在一起。”
旁邊有人插話道︰“等你回去,恐怕此女已作他人之婦了吧?”
顧愷之在一旁沉默無言,他比人更懂這種感覺,正如那恍惚一夢筆墨間所描繪出的女子,終其一生又緣何得見?
有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莫欺少年窮,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後來之事誰可知也?”
眾人皆抬起頭來看向發聲之處,在場也不過數人有資格說這句話,正是出自鐘榮之口。
他亦緩緩道出了自己的身世與見聞,依舊是炎炎夏日,清風吹拂如彼夜,寥寥數人最初從雁門出逃上黨,再至晉陽與中原。
原來這個被苻堅委以重任的青年都督,昔日也不過代人手下用來填溝壑的苦力。
“爾等以前是混跡街頭的輕俠惡少年,但自今日起,已不是了!”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便讓吾等一起來收拾這支離破碎的百二河山!”
眾人久久無言,他們不過是些吃了上頓又得為下頓去何處找食的輕俠惡少年,此行跟隨鐘榮趕赴西陲也不過是為搏個功名利祿罷了。
這些為家為國的大道理他們不懂,更不想听。
終于有人忍不住起身說道︰“可天下離亂已久,吾等能行嗎?”
“定然可以!”
李國臣舉臂呼應︰“三分天下終歸晉室,而今晉失其鹿,四方豪杰盡出,誰說其中就沒有我們一份?”
鐘榮將碗中的肉湯喝盡,似是醉了。
“自永嘉以後,天下苦戰久矣!”
“便讓這人人自危,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在吾等這一代結束吧,留給後人一個朗朗乾坤!”
言罷,鐘榮朝眾人深深一拜,而後轉身離去。
顧愷之落在回營隊伍的最後,依舊騎著那頭毛驢。
抬頭看天,朗月高懸!
西北與安逸慣了的兩江之地截然不同,這里有著一種獨特的氣息,粗獷而又遼闊,黃沙和綠原交相輝映,讓人忍不住想要縱馬馳騁一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