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
燕子和大雙一起並排走著，她偷偷地看了看大雙。大雙也不說話，燕子也不敢吱聲。
“來，雙兒，把書包給媽媽吧，媽媽幫你背著。”燕子說著，就伸手想去拿大雙的書包。
誰知道大雙竟側過身，往後一躲。“不用，我自己背就行。”大雙雙手插在衣服兜里，自顧自地，埋頭往前走著。
燕子伸出的手瞬間僵住了，感覺很尷尬。她默默地把手縮了回來，只好默默地陪著大雙繼續往家走。
“今天……在學堂里怎麼樣？”燕子試探著問。
“還是那樣。”大雙好像一點也不想說話，一路上少言寡語的。要是在平時，大雙看到媽媽來接她，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的。
燕子看著大雙這副樣子，心里也覺得很是愧疚。她能看出來，大雙一定是在學校听別人說了些什麼，才這樣悶悶不樂的。她把一只手輕輕搭在大雙的肩膀上，摟著她一起往前走。
到家以後，大雙把書包往堂屋的桌上一扔，然後就低著頭，靜靜坐在椅子上。
燕子走到大雙面前，慢慢蹲下，她抬頭看著大雙的臉，握著她的小手說“雙兒，怎麼啦？是不是今天听到別人說什麼了？”
“嗯……他們亂說，說我爸爸沒了……”大雙郁悶地回答。
燕子看著大雙，突然覺得自己開不了口。大雙不相信同學告訴她的真相，難道自己真的還要讓大雙來承受這樣殘酷的事實嗎？
“媽媽，他們為什麼那樣亂說？難道他們不知道這樣亂說別人很不好嗎？可是這次，不僅小寶這樣說，很多人都說了。我實在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他們都這麼希望我不開心嗎？”大雙抬起頭，看著燕子的眼楮。
燕子伸出手，溫柔地捋了捋大雙耳邊的頭發。“大雙，媽媽想問你，如果爸爸真的不在了，你會不會很難過？”
大雙沉默了一會兒。“我也不知道……但我能確定的是，我真的很討厭他，討厭他欺負你，討厭他什麼都听奶奶的，也討厭他總是看不上我……但是，我也沒想過，他要是不在了會怎麼樣。”
燕子听了，心里突然有一點後悔。是啊，大雙爸爸是很可惡，可他畢竟是大雙的爸爸呀。他死了，大雙也就沒有自己的爸爸了。她突然覺得自己很自私，好像並沒有真正為大雙考慮過什麼，只是自以為這樣對她好罷了。
“大雙，我知道，有些事情對你來說很突然，也很難接受……但我還是必須要告訴你，爸爸他……他真的沒了……你的同學沒有騙你。”燕子鼓起勇氣，說了出來，她知道這根本就瞞不住了。
大雙瞪大了眼楮看著燕子，直直地愣住了，她一動不動，好像連呼吸都停住了。
“對不起，雙兒！我沒有及時告訴你，是怕你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但你已經是個大孩子了，媽媽應該告訴你事實，咱們一起慢慢接受，好嗎？”燕子握緊了大雙的手，感覺到她的手柔弱而無力。
“為什麼？爸爸他怎麼了？他怎麼就突然沒了呢？”大雙一臉呆滯地問。
“他……他出意外了，不小心摔了一跤，然後就走了……”燕子說得結結巴巴的，一句話就把事情說完了。她不想說多，是因為她知道自己說的都是謊話。
“那……他現在人在哪里？”大雙又問。
“因為事情發生得突然，所以已經在老家下葬了。”燕子站起身，牽起了大雙的手。“來，你跟我來。”
燕子帶著大雙去了大雙奶奶的房間，倆人一起站在床前。大雙奶奶看見她們母女倆進來了，便趕緊閉上了眼楮，她不想看見她們，也不想知道燕子到底還要玩什麼把戲。
“奶奶她受不了打擊，中風了，人也癱了。她現在說不了話，但能听得見，以後就只能躺在床上過日子了。將來，就只有我們三個人一起過了。”燕子對大雙說。
大雙看著眼前的奶奶，心里感覺很復雜。她明明這麼討厭奶奶，跟奶奶從沒有什麼祖孫之間的感情，可看到奶奶躺在床上，這樣虛弱消瘦的樣子，大雙心里也很不好受。
“奶奶……”大雙輕聲喊道。大雙覺得自己喊得也很陌生，因為在她的印象中，她好像總共也沒喊過幾次“奶奶”。
大雙奶奶听見了，緩緩睜開了眼楮，斜眼看著她。
“奶奶，你能听見嗎？”大雙又往前走了一步。
大雙奶奶動彈不得，只眨了眨眼楮。
“奶奶听見你叫她了，她眨眼楮了。”燕子在一旁說。
大雙看著奶奶躺在床上那無助痛苦的樣子，也聞到了床鋪里散發出的陣陣尿騷味，她心里突然一緊，喉嚨里像塞了團棉花一樣。她突然掙脫了燕子的手，猛得跑了出去。
“大雙！大雙！”燕子追著喊道。
大雙沒有回頭，她跑去床鋪上坐著，把自己整個人都蒙在被子里。
燕子看著大雙這樣，感到很心痛。大雙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她卻幫不上什麼忙。于是，她走回大雙奶奶房間，坐下來輕聲說道“你對得起大雙嗎？你那樣對她，她竟然還心疼你。你們不心疼她，我心疼她！我見不得她這個樣子……你問問你自己，你配嗎？”燕子的眼眶濕潤了，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對不對，到底有沒有人領情。
大雙奶奶看到大雙這反應，那一瞬間心里雖然有一絲感動，但思考過後，仍然堅定地告訴自己，這對母女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一定會置她于死地。她閉上眼楮，繼續消耗著生命。
“你不配！”燕子說完這句話，就起身走了。
她走到大雙床邊坐下，輕輕揭開了被子。“大雙，咱們以後一起照顧好奶奶。爸爸已經不在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咱們一起好好努力活下去，好嘛？”燕子看著大雙眼淚鼻涕一大把，卻沒哭出聲音，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把大雙緊緊摟到懷里。“哭吧，大聲哭吧！哭完就好了。”
大雙這才繃不住了，放聲“哇哇”地大哭起來。
屋子里回蕩著大雙的哭聲，充滿了死亡的氣息。燕子不想讓大雙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下去，她必須趕緊賣掉這個屋子，重新找個住處。她要帶著大雙一起逃離回憶，重新開始。
半夜，燕子從睡夢中醒來，下意識地想給大雙拉拉被子，結果發現大雙不在床上了。她趕緊掀開被子下了床，披頭散發地去找大雙。還沒走幾步，就看見大雙呆呆地站在她爸爸的房間門口，一動也不動，不知道在做什麼。
“大雙……”燕子輕聲喊道，“你站在那兒干什麼？”大雙緩緩回過頭，愣愣地看著燕子。
燕子被眼前的景象嚇到了，她看大雙像中了邪一樣，喊她也不應聲。
“大雙！”燕子又輕輕地喊了一聲。她走上前，摸了摸大雙的頭。“走，咱們回去睡覺吧，夜里涼，站在這兒干啥？”
大雙什麼也沒說，乖乖地跟燕子回床上睡覺去了。
燕子輕輕拍著大雙，哄了半天才把她哄睡著。燕子心里很擔心，害怕大雙受到了刺激。她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想來想去，決定一定要盡快處理掉這個屋子，不能再住下去了。總是待在這里，大雙也難免會觸景生情，總是會想起以前的事。
“大雙，快來吃早飯了！”燕子把精心準備的玉米粥、餈粑和餃子，通通端上了桌。她準備的這些都是大雙平常愛吃的東西，就想讓她心里放輕松點。
“好吃嗎？”燕子問大雙。
大雙沒說話，只點點頭。
燕子看著她，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雙兒，一會兒你自己去學堂，我給奶奶把飯喂了，然後我就去干爸干媽店里幫忙。咱們晚上一起吃飯，一起回家，好不好？”燕子對大雙微笑著。
“嗯……那奶奶晚上吃啥？”大雙突然小聲問。
“我會給她準備好的，放心吧。”燕子輕輕摸了摸大雙的小臉。“好孩子，還念著你奶奶。你奶奶以前那樣對你，你不恨她嗎？”燕子溫柔地問。
大雙听了，放下了手里的碗，認真看著燕子說“媽媽，我恨她，我也恨爸爸，可是爸爸已經死了，奶奶也已經這樣了，我還恨他們干什麼？他們也欺負不了人了。”
“嗯，是的……以後媽媽陪著你，咱們一起好好過日子，你好好讀書，將來一定有大出息。”燕子說，“至于你奶奶，咱們不虧欠她便是了。”
“嗯。”大雙點了點頭，把碗里剩的粥一口喝完了。“媽，那我先走了。”大雙背著書包，就一個人出門了。
“哎，好。”燕子站起身，陪著大雙一直走到門口，目送著她離開了。燕子站在門口，用圍裙搓著手，看著大雙的背影，心里不是個滋味。
孩子不懂事，大人操心；孩子太懂事，大人又擔心。燕子此時只希望大雙能像其他剛上學的孩子一樣，寧願她淘氣、任性一些，也不希望她過于善良和忍讓。 燕子只有這一個女兒，不希望她總是為別人著想，卻為難自己。
燕子嘆了口氣，便轉身回屋了。她走到廚房，盛了一小碗粥，想了想，又拌了一點蒸熟的餃子餡進去。
“媽，吃早飯了。”燕子推開大雙奶奶的房門，把粥放在一旁，給大雙奶奶墊了一塊圍嘴在胸口上。
大雙奶奶看到燕子竟然對她細心了起來，便睜開眼看著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又要做什麼折磨她的事情。
“你別怕，我不想做什麼，就是給你喂個飯而已。”燕子說著，端起那碗粥，舀起一小勺吹了吹，然後喂進大雙奶奶的嘴里。
大雙奶奶眼里充滿了疑惑，她不知道為什麼燕子突然對她好了起來，心里既好奇、又恐懼，她不相信燕子對她的好是真心的。
“你也別奇怪，我之所以今天這樣對你，還得多虧了你那個听話、懂事的乖孫女。”燕子邊喂邊說，“你自己心里應該清楚，你以前是怎麼對她的。我恨你，不僅因為你對我不好，更是因為你對大雙不好。大雙爸爸已經不在了，說句心里話，我覺得你活著也沒啥意思，倒不如死了干淨，但我也不會親手殺了你，這樣我就對不起太多人了。能讓你活著，就是我對你最大的善意。”燕子拌了拌碗里的粥，接著說。
“今天這粥里，我給你拌了點餃子餡兒。這餃子，原本是做給大雙她吃的，她愛吃，可以前你們都不讓她吃，只讓她喝粥。你們覺得她是個女娃，不配吃餃子。可到了今天，那個本該恨你入骨的孫女，卻不再恨你，反而還同情你。這餃子餡兒，就是我替她給你喂的。不過你可別誤會，我不是心疼你，我是心疼我的女兒，心疼她善良、不記仇，心疼她永遠為別人著想。”燕子說到這兒，咽下了心里的淚水，她紅著眼眶看著大雙奶奶。
大雙奶奶的眼球顫動著，不知道心里到底在想什麼。大雙這樣對她，她是該難以置信呢？還是該痛徹心扉呢？
“媽，不是我說你，咱們本來好好的日子，好好過著不行嗎？要不是你天天在我和你兒子之間挑撥離間，這個家怎麼也不至于到今天這個地步……你想想，如果你的嘴不那麼壞，心不那麼黑，我跟你兒子再生個小子，咱們一家人高高興興、和和美美的，這不好嗎？”
燕子幫大雙奶奶擦了擦嘴角，“孫子調皮可愛，孫女听話貼心，我和大雙爸爸也會好好孝敬你的。”
大雙奶奶听到這兒，不得不承認她心里也著實有些後悔了。只要她不搗亂，這個家的日子不管怎麼過，也不至于過成現在這個家破人亡的樣子。她後悔了，後悔自己間接害死了自己的兒子，後悔自己對孫女如此絕情，後悔自己一直把燕子當成外人。但一切都晚了，什麼也來不及了。
“行了！你好好歇著吧。到點兒了，我就會來給你換洗衣服、喂飯的。以後我也不想再說那些難听的話了，我不想惡心自己，也不想傷害大雙。就當是為了大雙、也為了我自己。”燕子把屋子收拾干淨後，就出門了。
大雙奶奶一個人躺在床上，家里安靜地連掉根針都能听得見。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死了，這屋子里陰暗、潮濕、寂靜，簡直和墳墓沒什麼分別。她閉上了眼楮，心里數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悔恨隨著眼淚，一起浸到了蒼老的皮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