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一片刺目的朱筆字,光是這顏色便叫人驚心。
    一片名字中,他看到一個人“李炎”。
    這人是龍子鳳孫,是開國皇帝旁系子孫,但祖輩封王,他是承襲恩蔭的子孫。
    雖不在朝為官,但是身份貴重。
    再看後頭所記載,“為其重病子孫訂制回魂藥膳,所需嬰胎共十四,銀貨兩訖”。
    他愣怔一會兒,正在消化這些文字所記錄的匪夷所思之事。
    “嬰胎”二字像兩根長鐵釘,猝不及防釘進他眼中。
    他揉揉眼,細看那冊上名目,不少竟是在京的大員。
    越看手越抖,幾乎抓不住冊子。
    他突然暴出笑聲,邊笑邊站起來,驚得三人不知如何是好。
    李瑕揉著眼楮,擦著眼淚,高聲道,“好好好,都是朕的好臣子,朕累得七死八活,他們在暗地給朕使絆子不說,背地里干這些陰險骯髒的勾當……”
    他揮舞著那冊子,突然說了一句,“朕好頭疼。”一頭從御案邊栽倒下來。
    幸而鳳藥早就預備著,一把接住了他。
    “杏子快來。”
    不用她喊,杏子听到動靜已從暖閣中沖出來。
    掰開李瑕雙唇,將一顆散發著清涼異香的丸藥放入他口中。
    又灌些熱水,化開那藥丸。
    過了許久,李瑕才慢悠悠睜開眼楮,發現自己被鳳藥抱在懷里。
    他長吐一口濁氣,雙目閉合,眼角流下淚來。
    見皇上這樣傷感,長公主也哭了。
    三人忙把皇上扶到暖閣床上,讓他先躺著。
    “皇上急火攻心,得先歇會兒,最好小睡一個時辰。大家安心等著就是。”
    那藥丸是平驚、安神之效。
    不多時,疲憊到極點的皇帝沉沉睡去。
    直到夜半,皇上悠悠醒轉,睜開眼半晌,卻不吱聲。
    直到鳳藥的眼楮看過去,才發現皇帝已經雙目炯炯。
    注意到鳳藥的目光,李瑕道,“朕只覺疲倦不堪,就靠在此處,听你們說一說,接下來要怎麼做。”
    “京內其實好辦,按名單秘密拿人,下了刑部大牢,錄下口供,只要有證詞,就革職查辦。”
    “不能急,要慢慢來,由小到大一個一個處置。”
    常大人建議。
    鳳藥卻道,“其實拿口供和秘密拿人由東監御司和西監御司去做最好。待證詞砸實,官員認罪,再送去刑部。”
    “這樣太草率。”長公主打斷,表示不同意見。
    “這名單你們細看看,其中一大部分有問題的官員出身隴右與平城。”
    “這一點很奇怪,結黨之風在我朝一直不敗是有原因的。”
    “隴右與平城是出開國將領的地方,連太祖皇帝也是平城人氏。”
    “而且平城是軍事重地,我朝多處囤兵,那里是重兵!”
    “京中很多官員都是有來處的。皇上請留意。”
    長公主少時長年待在皇上身邊,從小對這些事情耳濡目染,比鳳藥和常宗道了解的更多。
    “這就是為何皇上打擊了王氏家族,皇後依然有能力聯絡朝臣力保李慎。這一著定要小心,還需將名單一個個查到出身何處,才好從薄弱處下手。”
    一時,大家都不說話,意識到此事處理比從前想的還需更小心。
    外面月色灑在地上,倒像結了薄霜。
    “那就……先不要動平城人氏,從其他官員開始下手。”
    皇上下了結論,並說,“這件事再難,到朕這里也得做個了結。”
    “皇姐、常大人、鳳藥……希望你們可以同朕一起共渡難關。”
    從此,每日晚朝散朝,常大人都會留下來。
    以陪伴皇上共處政務為名,商量布置如何瓦解已經結黨的貴族勢力。
    做起來發現,對手強大到仿佛結了細密的大網,利益互聯,難以撼動。
    君臣愁眉不展,寸步難行。
    鳳藥一連辛勞幾個月,反正一時阻滯在此處,干脆先回家去。
    剛進門吩咐丫頭準備浴房熱水,她要沐浴。
    管家喜氣洋洋,簡直高興得跳著進到內院來,“夫人,咱們金爺來了信了。”
    從前金玉郎家中不只佣人少得可憐,還都用的聾啞人。
    鳳藥與他成親後才換了一批自己親自挑出來的可靠之人。
    把家管理起來,院中種些花花草草,有人燒火做飯,有人每日來請安。
    家里才有了煙火氣息。
    她听得這個消息,一下站起來,臉上漾起一個笑容。
    那笑意先是微微從唇角擴散到整個臉頰。
    然後整個人仿佛花骨朵照到了陽光——“啪”一下,全開了。
    她忽然間光彩照人,從管家手中接過信件,先是捂在胸口,等自己激動的心,跳得慢下來。
    再用顫抖的手指小心撕開了信。
    她就知道,她的男人沒這麼容易死掉。
    ……
    信皮上寫著料管事轉交鳳大官人。
    打開信後,內容卻讓她莫名其妙。
    上面寫著,“料管事︰本使地產全部交予鳳大官人處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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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官人,請將處理後的錢款皆存于“鳳祥銀號”。
    家中並無一個“料大管事”。
    鳳官人是她自己,那也怪,金玉郎從來沒買過一塊地。
    他前兩年還有些產業,與鳳藥成親後,反把這些產業陸續都處理掉了。
    所有家財都換了黃金,藏在可靠之處。
    只有鳳藥知道金子在哪。
    他本不干涉鳳藥資產是怎麼料理的,但也建議別要田產,全換金條。
    鳳藥都听了,也把名下房屋、田莊都賣掉。
    兩人金子分開放在兩個地方,也都是玉郎找的存放之地。
    萬一哪天他壞了事,或突然被免職流放,或有了性命之憂,也保鳳藥未來衣食無憂。
    所以這信定是在不方便的情況下書寫。
    成親那夜,玉郎與她深談過一次。
    猶如昨天——
    兩人未請任何賓朋,只拜了天地,鳳藥為了不讓玉郎傷感,說不必穿喜服。
    玉郎還是親自訂了上好料子,托了甦州最頂尖的繡坊,繡了半年時間,做了一件精美無雙的喜服。
    那衣服是背著鳳藥訂下的,和那鏤空瓔珞項圈一樣,都是國寶級的好東西。
    衣服送來那天,玉郎不在家,鳳藥接的包裹。
    那日陽光正好,院中微風穿梭,花草輕舞,她在陽光下打開包裹。
    那紅色綢緞閃著光澤,細膩溫婉如少女肌膚。
    繡工一針一線都是顯示著繡娘的功夫。
    金絲縷線在陽光下閃著仿佛萬世不會黯淡的光。
    喜服袖口的花紋不是“福”紋,是忍冬花樣,她最喜歡的。
    一針一線,是功夫,也是訂制之人的心意。
    玉郎不愛說話,把那一腔情深都化做日常,一點點滋潤她的心房。
    他怎麼那樣體貼?
    鳳藥把臉埋在柔滑的衣料上,想著愛人在挑選料子時的心情,心中涌上無限甜蜜又略帶酸楚的情意,滾滾地、無聲地、在那兒翻騰著。
    他雖是殘疾了,精神與心思卻比健全男子強上百倍。
    鳳藥覺得自己是世間最幸運的女人。
    承受著這罕見而深重的情義。
    他的情感從不是洶涌澎湃的,而是如涓涓細流,從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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