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光溜溜像條魚,或像只剃了毛的小羊羔被放在案子上。
    她明明睜著眼楮,眼角還向外流淚,卻動也不動。
    她嘴巴上那貼黑色膏藥還留在嘴巴上。
    應該是忘了被撕下來。
    她眨巴著眼,乞求地望著站在她前面的成年人——
    一道寒光閃過——
    阿梨咬爛了自己四根手指。
    後面的事,她全部記不清,只記得腦海里留下一片刺目的紅。
    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去的。
    第二天,她就想逃走,可是又不敢。
    外面的世界……
    阿梨已經明白,玲玲是人牙子拐來的。
    那就是外面世界的一部分。
    外面到處是窮凶極惡、饑腸轆轆的人群,離野獸只差再多一點饑餓。
    那是德慶十二年,或十三年,饑荒剛剛開始一年。
    阿梨已經知道自己是活不下來的。
    看過玲玲的慘狀後,她雖想不起細節,卻本能的厭惡吃飯。
    她像分裂成兩個人,一個還留在污糟的現實,一個神游在天外。
    慈心堂里不會有人理會一個小孩突然變得不尋常。
    她又黃又瘦,頭發如一蓬雜草,像生了重病,喘口氣都費勁。
    沒人看得上她。
    她成了豬圈里最瘦的那頭豬。
    之後,她被人瞧上給點錢去給傻子當童養媳。
    都已經說好了,被一個貴婦看中八字,非要奪走。
    她木然地站在慈心堂前,看著搶奪她的兩派人——
    都是劊子手!
    這個日子就是決定她死期與死法的日子,她雖不說話,心里卻清明。
    就是這時,那少年披著陽光,閃著金輝出現在她面前。
    他比她大幾歲,個頭很高,臉還帶著未褪盡的青澀。
    眼神卻和成年男子一樣冷。
    阿梨感覺自己喘不上氣,那少年身上耀眼的光芒,除了神仙下凡,還有別的可能嗎?
    金玉郎在那個瞬間在她心上深深刻下一筆。
    阿梨看著那宛如天神下凡的少年,心口被剜開,埋下迷戀的種子。
    她怎麼形容再見到玉郎時的心情?
    表面像結了冰的湖,心底如沸騰的油鍋。
    那顆種子潛藏多年,在那一刻破土而出。
    這一切都發生在隱秘的內心角落,像一場颶風,摧毀一切。
    表面平靜如初,別人完全不知道。
    阿梨無法自拔地沉陷于幻想的關系。
    心中的迷戀在經營“玉樓”時長成了參天大樹。
    樹的根系深入骨血,無法根除。
    ……
    阿梨殺掉買下自己的那家人,潛回了慈心堂,盜走賬冊。
    她在經歷苦難中快速成長為一個心如毒蛇,冰冷無情,擅于偽裝,心思狡黠的姑娘。
    她在養父母家便想清楚慈心堂里什麼是最重要、最致命的東西。
    就是這本冊子。
    她見過堂主書寫。
    那人根本不把這些孩子當回事,也就並不背著他們。
    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偷,但憑著本能想給這里制造些混亂。
    這件東西,在她流離于這個可怕荒蕪的世界時,竟奇跡般地一直沒丟。
    ……
    也許與她識時務有關。
    也許與她經歷過許多磨難有關。
    每到一個地方,她很快就能搞清這個地方的規則。
    之後,順應規則,大幾率可以生存。
    實在不行,就不動聲色如毒蛇一樣出擊,讓對頭受到致命一擊。
    發生那一擊前,千萬別讓對手發現你的意圖。
    ……
    阿梨笑得人畜無害,與自己的老東家面對面。
    忽地將兩根玉白細長的手指圈成環伸入口中,一聲尖銳的 哨破唇而出。
    張培善臉如土色,膝蓋一軟跪倒在阿梨面前,膝行幾步……
    阿梨一伸腿,一只腳踩在他面門上,擋住他繼續向前。
    “滾開,姑奶奶不耐煩聞你的臭氣。”
    她可不傻,由著他離自己那麼近,對方突然出手,她就吃不了兜著走,她自己就會這麼做。
    他的家丁站一屋子,個個面露怒意,沒人敢動。
    這里每個人都有家眷,那就意味著人人都有短處握在她手。
    阿梨在燭火下揮動著那張紙,“我只給人一次機會,你卻騙了我。”
    門外一陣腳步,一個黑衣人走入堂中。
    除了一雙冷酷無情的眼楮,他全身籠罩在黑色之中。
    阿梨不知想到什麼,眼圈紅了,燭光下楚楚可憐。
    她倔強地咬咬嘴唇,指著癱軟在地上的乳母問張培善,“以剛成形未見天日之嬰兒入藥可延年益壽,長命百歲?”
    張培善抖如篩糠,不敢抬頭,更不可能說得出話。
    “其余人都出去,抬張案幾進來。”
    阿梨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把 亮的匕首。
    她用匕首平拍著手心,在屋里來回踱步,輕盈的步伐猶如不諳世事的少女。
    張培善只余磕頭的力氣。
    阿梨走到他跟前,彎腰歪頭瞧著他涕淚橫流的臉問,“你要吃了自己的骨肉,會不會變成老不死的怪物?再殺你是不是殺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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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直起身很正經地思考著,並不像在說笑,自言自語,“我好想知道。”
    “那就試試吧。”她說。
    張培善魂飛魄散,只余一攤肉癱在地上。
    案子抬了進來,並不是張家任何一張桌幾。
    而是一張破舊的,有著久遠年代的,骯髒不堪的厚重案子。
    上面累累的刀痕與褐色污漬。
    那些污漬都已經發黑了。
    阿梨似乎一見這案子,精神陷入了一種異常。
    她的眼楮亮得可怕,盯著那張案子,眼中淚水漣漣。
    那雙漂亮的狐狸眼一眨不眨,任由眼淚橫流。
    這詭異的景象嚇得屋中幾人動也不敢動。
    誰都不知道這個瘋狂的女子下一個舉動會是什麼。
    她就是把手上那把匕首立時插入張培善腹中也不奇怪。
    可她只是愣愣看著那張沉重的台子。
    慢慢地、一步步走上前,伸出手置到案上,很輕很輕撫了一下案子有些凹進去的部分。
    那里也是刀痕最多的地方。
    她的眼淚掉在台面上,張培善見她模樣,又看她有從前的賬冊便猜到了。
    他磕頭將額頭磕出了血。
    阿梨回過神,臉上天真的神態不見了,一瞬間老了十幾歲,成了一個飽經風霜的婦人。
    一雙眼里全是滄桑,她壓不住眼里的怒火,眼看著匍匐在自己腳下的張善人,手里的匕首指著乳母,“把她衣服除掉,抬到案上。”
    張善人在地上魂飛魄散,抖如篩糠。
    黑衣人照做,將軟成泥的女人扔到案上。
    三下兩下去了衣衫,如一只待宰羔羊赤條條躺在發黑的木案上。
    “先不急。”阿梨說,“煮起藥吊子,把補藥先煮好,再加新鮮嬰胎方才有效。”
    張善人暈過去。
    那女子嚇得失禁,也暈過去。
    整個房間除了這兩人,還有兩個黑衣人站在角落,此外就只余阿梨。
    她少見地出現傷感模樣,自言自語道,“你若在,會是什麼模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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