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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絨道人向來喜愛毛絨絨的動物,于是無論暑夏寒冬,都穿一身毛絨絨的裘衣。
    風雷箭矢在他胸膛炸開的瞬間,裘衣破碎大半,混著鮮血濕淋淋地灑滿天。
    這瞬間他就像被折了翼鳥,無力地從空中墜落。
    姬囚雨淺淡的瞳孔中,倒映著毛絨道人下墜的身影。
    他只能看見毛絨道人紛亂的長發,與破碎的裘衣。
    卻好似能听見獵獵風聲,以及風中夾雜的刺鼻血腥。
    “不、不……”
    姬囚雨就像壞掉的機器,語言功能卡殼一般,重復呢喃著同一個字。
    “你不是希望所有人都隨你一同死去嗎?”
    紀清晝略顯涼薄的聲音鑽入姬囚雨的耳中,帶著幾分譏諷︰“姬囚雨,恭喜啊,你現在如願以償了。”
    她的聲音不大,姬囚雨卻覺有驚雷在他腦中炸開,耳中忽然爆發尖銳的耳鳴。
    “不——!!!”
    姬囚雨發出一聲悲鳴。
    纏繞在他身上的蒼白花藤,在這瞬間似被灌溉了催熟的靈液,忽地爆開,迅速生長,如囚籠般將姬囚雨包裹。
    花藤不斷向姬囚雨的四肢蔓延,他的雙腿成了樹木的主干,被花藤纏繞墊高,他的雙臂成了供花藤攀爬的樹枝。
    蒼白的花藤越發繁茂的同時,姬囚雨在這叢叢花葉中便顯得格外渺小。
    不過轉瞬,花藤反客為主,長成了參天大樹。
    而姬囚雨不過是樹干中,如心髒一般供給營養的存在。
    以他為中心,巨大的悲傷如海潮般洶涌而出,似要淹沒此方世界。
    那濃烈的哀傷掃向遠處緊追毛絨道人而來的妖族軍隊。
    原本排列有序的妖族隊伍,只在眨眼間就潰不成軍。
    哀嚎、哀鳴、哀哭如同交織的樂章,在空中奏響。
    “姬囚雨!!!”
    一聲憤怒的咆哮,樂章中的不和諧音,打亂了那些哀傷的慟哭。
    一頭青絲早已褪成雪發,形貌呆滯的姬囚雨在听到這吼聲時,淺色的眼珠終于動了一下。
    空洞的雙瞳中夾雜一絲不敢置信,看向了天際——
    本如折翼鳥墜落的毛絨道人,被謝子夜攙扶著再度升空。
    柳扶弱手忙腳亂地往他破碎的胸口倒著藥,嘴里念念叨叨︰“這可都是清晝給我的,我全當收藏,還沒用過呢……”
    毛絨道人咳出一口鮮血,隔著十數里,死死盯著被嵌入蒼白樹干中,雪發雪膚似妖邪的姬囚雨,眼中閃動著難言的復雜情緒。
    有憤怒,有悲傷,更有痛苦,以及……
    恐慌、不安。
    萬千情緒在他腹中翻滾上涌,他有千言萬語要對面目全非的小徒兒說,可到了嘴邊又只剩一聲暴喝︰“姬囚雨!你這不孝徒!”
    “我將你從蛇窟里撈出來,帶你來人間一趟,不盼你成材,不求你回報,只願你離開那陰暗狹窄的地牢後,能到灑滿陽光的大地上,自由恣意地跑一跑——”
    “可你如今在做什麼啊!”
    毛絨道人的怒吼聲夾雜一絲哭腔。
    活到他這把年紀,他還以為自己的眼淚,早在過去幾百年間流干了。
    毛絨道人視線模糊,沖著姬囚雨氣急敗壞地大喊︰“你要學你那姑奶奶,獨留我這老頭子守除夕夜麼?!”
    他那一聲“姑奶奶”,如一把落滿灰塵的鑰匙,刺穿姬囚雨混沌的大腦,擰動腐朽的閘門,喚醒久遠又瑣碎的記憶碎片。
    旁人听毛絨道人說什麼“姑奶奶”,只以為那是他的什麼親族。
    可姬囚雨卻知道,毛絨道人說的,是他的師尊,前靈獸門門主,尊號“驚蟄”。
    驚蟄道人的脾氣,如她那雷靈根一樣,沒事就炸一炸。
    除了腦袋空空給口吃的就親親你的靈獸們,沒幾個人能與驚蟄道人處得好。
    驚蟄道人也不稀罕與外人打交道。
    可在外人眼里性格孤僻怪異她,偏偏收了個與她性格截然相反的交際花當徒弟。
    毛絨道人做驚蟄道人弟子的幾百年間,大半個修仙界的人,都見過他被驚蟄道人拿鞋墊子,追得滿山跑的狼狽模樣。
    被驚蟄道人電得滋兒哇亂叫也是常事了。
    毛絨道人不會向姬囚雨提起這些糗事。
    他只在接回姬囚雨的第一年除夕夜里,對著獸性未消,把筷子碗扔到一旁,直接將腦袋埋進盤子里吸溜的小男孩,輕笑一聲︰“你吃飯的聲音,與你家姑奶奶一樣大。”
    “小雨,即便日後你學了人的規矩,在我面前,你還是可以吃得這樣大聲。”
    “多好呀。”
    第二年除夕夜,毛絨道人微醺之際,听著姬囚雨吃飯的動靜,又一次提起了“姑奶奶”。
    姬囚雨那時已經學了些人類知識,便回嘴︰“我姑奶奶早死了。”
    他深色的眼瞳在燭光中格外明亮,似有一簇火苗在里頭燃燒︰“新君的軍隊打進後宮,我姑奶奶與一幫女眷拎著刀,跟那幫人砍殺到了最後,闖進來的人死了大半,我姑奶奶她們全死了。”
    听著他毫無情緒波瀾的話語,毛絨道人只沉默了一瞬,便解釋︰“我說的,可不是你說的這位姑奶奶,是另一位——我的師尊,驚蟄道人。”
    姬囚雨記得,毛絨道人提起“驚蟄”二字時,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接著說︰“她于我而言,如師如母,你本該叫她奶奶,可她總愛自稱姑奶奶,你便這麼叫著吧,她一定愛听。”
    “這位姑奶奶走時,倒是沒有那麼多驚心動魄。”
    “她只在某一日,將我叫到列祖列宗的畫像前,將掌門令扔給我,逼我認主,做靈獸門門主。”
    毛絨道人說︰“我吵嚷著不肯,她就扇了我一巴掌。”
    十分記仇的姬囚雨盯著他︰“你打回去了?”
    “不。”
    毛絨道人笑了笑︰“我听她的話了。”
    姬囚雨不敢置信︰“她都打你了!”
    “可那一巴掌不痛。”
    毛絨道人用當時的姬囚雨,還無法理解的語氣,輕聲說︰“那巴掌一點兒也不痛,沒什麼力氣。”
    姬囚雨撇撇嘴︰“那她肯定很弱!”
    毛絨道人敲了敲他的腦袋︰“因為她快死了。”
    姬囚雨倏地沉默,哪怕對人族的知識一知半解,時常鬧出亂子,他依舊不覺得是自己有問題。
    可這瞬間,姬囚雨忽覺自己似乎說錯了話。
    毛絨道人接著說︰“當晚,她便回她的屋里睡了一覺。”
    姬囚雨卻知道,強大的修士是不需要睡覺的。
    “我在她門外守了一夜。”
    “第二天我推開門,她還如睡熟一般,我卻知她再也不會醒來了。”
    “那天便是除夕,她前一年還嫌我包的餃子少了,吃不飽,讓我第二年給她包五百個餃子。”
    “那些餃子我包了,她沒吃上,放在她墳前熱了又冷,只便宜了山中一群的毛絨絨。”
    毛絨道人說到這兒,深邃的眼窩已經濕潤,他卻對姬囚雨擠出一個笑︰“老太太是在睡夢中仙逝,已經很好了。”
    春雷乍響驚百蟲,使萬物醒轉的驚蟄,離去時竟出奇地安靜。
    “小雨。”
    毛絨道人摸了摸姬囚雨的腦袋︰“數百年後,你來送我。”
    他帶著滿身酒氣,倒在了姬囚雨身上,差點將半大的孩子壓扁。
    姬囚雨想要推開這個醉醺醺的家伙,卻听見他呢喃含糊的夢囈︰“不要再……”
    “讓我來送走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