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廠長別嚇唬人，老楊批的條子，出了事自然有他頂著。"油漬麻花的工作服背影扛著木箱就要往車間里闖。
"張師傅！"周淮民突然出聲，采購科干部的紅袖章在夕陽下晃得人眼花，"這批貨是楊廠長親自點的？"
對方明顯瑟縮了一下，木箱磕在門檻上發出悶響︰"是……是楊廠長說特批的緊急物資。"
"別別別！"張師傅慌忙把木箱往卡車上拽，"我這就拉回去，就當啥也沒發生過！"
周淮民把搪瓷缸遞過去︰"喝口涼水緩緩。你昨天守了整夜金屬探傷儀？"
丁秋楠猛地抓住他手腕︰"你有門路？"
"門路沒有，辦法倒有。"周淮民壓低聲音，"後天廣交會有一批東歐機械要清關，我正好要去白雲機場接國際貨運。"
暮色中，丁秋楠的睫毛忽閃︰"周同志，能不能……"
"打住。"周淮民舉起采購員證，"這是違反外匯管理條例的。"
"但三車間有八台甦聯機床超期服役！"她突然提高嗓門，驚飛檐下的麻雀，"上個月李副廠長佷子操作失誤導致變速箱過載，現在居然想讓女工頂缸！"
"我需要精確的機床型號。"他撕下采購科便簽，"還有，明天下午四點前，把變速箱參數送到我辦公室。"
丁秋楠的筆跡力透紙背，最後一筆卻突然頓住︰"周同志，如果楊廠長追究……"
"楊同志說笑了。"周淮民頭也不抬，"這是外貿局直接派發的任務。"
"別給臉不要臉！"楊小軍突然揪住他衣領，"知道為什麼采購科三年沒升過副科長嗎？"
周淮民掃過對方腕上的梅花表，那是去年廠里評的先進工作者獎金都買不起的款式。他慢慢掰開對方手指︰"楊同志，采購科有監控探頭。"
楊小軍悻悻松手，臨走前踢翻垃圾桶︰"等著瞧！"
"李副主任？"周淮民瞳孔驟縮。這位分管安全的副廠長，前世可是和楊廠長一起被職工舉報雙規的。
"他們讓你今天去財務科解釋接待費超標的事。"丁秋楠突然抓住他袖口，"周同志，要不你出去避避？"
周淮民看著牆頭探出的夾竹桃，前世這株毒花被趙秀雲的血染紅過。他掏出火車票︰"正好要去深圳采買電子管。"
"現在？"丁秋楠看表，"還有四十分鐘發車！"
"幫我做件事。"周淮民將信封塞進她手里，"去白雲賓館305房找這位港商，就說……"
三日後，當周淮民帶著zk軸承返回時，迎接他的卻是保衛科的老王︰"周科，李副主任請你喝茶。"
"王叔，先把這箱軸承送去三車間。"周淮民笑著遞過牡丹煙，"就說是我私人從深圳帶的土特產。"
保衛科辦公室飄著龍井茶香，李副主任用鋼筆敲著檢舉信︰"周淮民同志，有人舉報你挪用外匯券……"
"李主任看報紙嗎？"周淮民突然指著《羊城晚報》頭版，"深圳電子交易所昨天掛牌，我順道考察時發現……"
"李主任，外匯券是廠里給的。"周淮民推過賬本復印件，"但設備采購清單，需要您這樣的老采購把關啊。"
周淮民起身撢了撢中山裝︰"李主任，深圳的電子管市場，可比廣交會熱鬧多了。"
"解成哥，咱們這次得換個打法。"周淮民放下茶缸，指節敲了敲采購科剛發的介紹信，"女方父親是機械廠的工程師，家里還有倆妹妹在念高中。"
閻解成眼楮亮了起來︰"有文化好啊！將來孩子聰明……"
"所以得走曲線救國。"周淮民從帆布包掏出三樣物件︰麥乳精鐵罐、上海牌手表，還有疊得齊整的試卷，"麥乳精孝敬老人，手表送給姑娘，這沓高考復習資料……"
"哎呦喂！這手表得攢兩年工資吧？"閻解成咽著唾沫摸表盤，被周淮民按住手腕︰"重點是這個。"他抽出最上頭的物理試卷，指著最後大題︰"看見沒？這道題涉及材料應力計算，正好和機械廠的工作對口。"
"這是我父親于工程師。"于海棠瞟了眼桌上的物件，目光在高考資料上停留片刻。
周淮民暗道糟糕，這和介紹人說的"普通工人家庭"不符。閻解成已經緊張得手抖，斟茶時潑出半杯。于工程師摘下眼鏡擦拭，突然開口︰"小周同志也在啊，听說你是軋鋼廠的采購員？"
"于叔叔好，我主要負責軸承配件的采購。"周淮民不動聲色擋住閻解成藏試卷的手，"最近滬東機械廠新到的45號鋼樣材，我們做了洛氏硬度……"
"等等。"于工程師鏡片反著光，"你知道洛氏硬度檢測標準？"
"等等！剛才……"
"周淮民！你怎麼又遲到？"
何雨水叉著腰站在講台上，麻花辮梢掃著"為四化而學習"的標語。她今天穿了件靛藍學生裝，胸前的校徽擦得 亮，活像只斗雞。
"何老師，我順道給食堂捎了五十斤面粉。"周淮民抹了把汗，帆布包里的鉛筆盒硌著大腿，"您要的圓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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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何雨水突然抓住他手腕，"你寫的英文字母怎麼是斜體的？"
周淮民心頭一跳，鋼筆水在紙面洇開黑點。這個細節連婁曉娥都沒發現，這姑娘觀察力強得可怕。
"劉廠長，您這血壓又高了？"他瞥見辦公桌上的降壓藥，瓶身標簽被汗漬浸得發皺。
"現在知道怕了？"劉海中喘著粗氣，"全廠等著米下鍋呢！後天就是中秋節，要是連月餅都發不出……"他突然捂住胸口，貔貅 當掉在水泥地上，摔斷的半截尾巴尖彈到周淮民腳邊。
"劉廠長！"周淮民一個箭步沖上去，卻被秘書小趙搶先扶住癱軟的身軀。劉海中翻著白眼抽搐，喉頭咯咯作響，像只被掐住脖子的老鵪鶉。
"小周同志。"衛生科長老孫壓低聲音，"劉廠長這病蹊蹺啊，上個月體檢還好好的。"他意味深長地拍拍周淮民的肩膀，白大褂上留著消毒水的藍斑。
"听說劉廠長住院了？"丁秋楠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陰影，"中秋節慰問演出怎麼辦？他可是工會主席。"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周淮民突然湊近她耳畔，"不過秋楠同志，你信不信三天內鋼材價格會跳水？"他嗅到她發間茉莉香膏的氣息，混著油墨味道竟格外好聞。
"于同志來得正好。"周淮民松開丁秋楠的椅背，轉身時鋼筆從口袋滑落，在水泥地上滾出優雅的弧線，"麻煩幫我撿下筆？"
于海棠奪過電報的手在發抖，紙張簌簌作響︰"這……這怎麼可能？"她臉色比牆上的獎狀還白，"上個月不是說要漲價嗎？"
李廠長眼楮亮起來，煙頭在磚縫里明明滅滅︰"需要多久？"
"三天出方案，七天動工。"周淮民望著遠處露出裙角的丁香色衣料，"不過得請丁技術員當顧問。"
"你小子……"李廠長笑著拍他肩膀，"難怪于海棠要眼紅。"他突然神秘兮兮，"听說她當年追過劉海中？"
周淮民愣住瞬間，丁秋楠抱著圖紙從轉角轉出，發梢沾著煤灰，鼻尖有細小的汗珠。她看見兩人時腳步明顯遲疑，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圖紙邊緣。
"丁同志！"周淮民大步走過去，"李廠長剛同意成立技術革新小組，需要你這把金鑰匙。"他故意提高聲音，讓躲在牆角偷听的于海棠也能听見。
"老丁頭，您這鍋掄得比車間李主任訓話還利索。"南易媳婦梁拉娣單手叉腰，圍裙上的油垢在晨光里泛著七彩，"昨兒說好了今兒炒辣子雞丁，您倒好，臨了改主意要炖肘子。"
梁拉娣眼神閃爍︰"今早才從肉聯廠拉的，新鮮著呢！"
"新鮮肉應該有彈性。"周淮民突然用力按壓肉塊，暗紅的血水順著指縫滲出，"您看這顏色發暗，指壓痕半天不消——怕是昨天的凍肉回爐重凍了吧？"
周淮民接過她遞來的火柴，輕輕一劃，火焰在兩人之間跳動︰"梁嫂子說得在理。"他點燃香煙吸了一口，突然嗆得彎下腰，"不過辦事得講規矩。"
梁拉娣剛要發作，听見周淮民壓低聲音︰"肉聯廠張科長是我老戰友，這批肉要是出了問題……"他故意頓住，看著對方瞳孔收縮，"您說，我是該公事公辦，還是賣您個面子？"
蒸籠騰起的熱氣模糊了兩人表情，丁師傅攥著鍋鏟的手青筋暴起。梁拉娣突然跺腳轉身，從案板底下扯出賬本摔在桌上︰"行！今兒就按規矩來！"她突然提高嗓門，"老丁頭，把您那寶貝肘子剁了給托兒所加餐！"
周淮民挑眉︰"賬本不是在您手里嗎？"他忽然指著賬本某處，"比如這欄"副食調料"，上個月支了八十塊，買的花椒大料夠炖十頭牛。"
秦科長湊近細看，鼻尖幾乎貼上泛黃的紙頁︰"這……這確實……"
"還有這欄。"周淮民手指下滑，"食用油采購價比供銷社零售價還貴兩分，梁嫂子真是會做生意。"
梁拉娣突然抓起賬本︰"你懂個屁！這油是特供的！"她聲音突然低下來，"南易工傷後廠里補貼的油票，不走賬本……"
周淮民心中一動，面上卻作恍然狀︰"原來如此，倒是小弟唐突了。"他從抽屜掏出包大前門，"這煙票是後勤王主任給的，嫂子拿回去給南主任補補身子？"
梁拉娣盯著煙票的眼神像餓狼見了肉，剛要伸手又縮回去︰"誰稀罕你的……"
"拿著吧。"周淮民把煙票塞進她圍裙兜，"南主任是廠里的老先進，我們晚輩本該多關照。"他轉向秦科長，"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秦科長連連點頭︰"那是那是，南易當年……"
"當年在鋼爐前救了三個徒弟。"梁拉娣突然接過話頭，聲音罕見的溫柔，"現在倒好，救得人越多，自己越……"她突然掐滅煙頭，"總之采購的事輪不到你個小年輕指手畫腳！"
周淮民等她摔門出去，才從抽屜里抽出真正的賬本核對。秦科長訕笑著遞來茶水︰"小周別往心里去，南易媳婦……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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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快來！"梁拉娣破天荒朝他招手，圍裙換成了半新的藍布款式，"今兒有粉條炖肉，我特意給你留的肥瘦。"
周淮民接過飯盒，發現盆底躺著三塊油亮的肉皮︰"梁嫂子太客氣。"他舀了勺湯汁澆在米飯上，"昨兒去肉聯廠，張科長說……"
話沒說完，梁拉娣突然湊過來︰"你真認識張科長？"她壓低聲音，"那能不能……"
"能。"周淮民截住話頭，"但得按規矩來。"他夾起肉皮在窗口示意，"就像這加餐，得讓全廠職工看見。"
丁師傅在旁听得直瞪眼，梁拉娣卻咯咯笑起來︰"行！就按你說的辦！"她突然提高嗓門，"老丁頭，把留的肘子骨剁了熬湯，晚上給夜班的送過去！"
周淮民望著梁拉娣風風火火的背影，掏出衣兜里的便簽。南易的工傷報告寫得簡略，但"鋼水燙傷"四個字讓他心頭一跳。他轉身時撞見丁師傅探究的目光，老人往他飯盒里添了勺肉湯︰"小周，這媳婦……"
"梁嫂子是個聰明人。"周淮民攪動著飯盒里的粉條，"聰明人知道什麼時候該低頭。"他突然听見食堂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抬頭看見丁秋楠拎著保溫桶進來，鬢角的碎發被汗水黏在腮邊。
"爸！"丁秋楠把保溫桶塞給丁師傅，"周淮民，李廠長讓你……"她突然頓住，看著周淮民飯盒里的肉湯，"你怎敢吃她給的……"
"秋楠放心。"周淮民晃了晃飯盒，"這湯里沒毒。"他轉向丁師傅，"倒是您，該跟梁嫂子學學炖肉——人家那火候，比您這老廚子可掌握得地道。"
丁秋楠被逗得失笑，周淮民趁機把便簽塞進她手里。丁秋楠展開一看，秀眉微蹙︰"南易工傷？這事……"
"回去再說。"周淮民端起飯盒，"對了秋楠，下月廠慶文藝匯演，你們宣傳科要不要出個詩朗誦？"
丁秋楠還沒答話，梁拉娣的喊聲又炸雷般響起︰"周淮民！倉儲科電話！"她倚在門框上，圍裙兜插著三根鋼筆，"張科長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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