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朱祁鎮剛剛結束了奉天殿的早朝,正帶著宮人往後宮而去,就見禁軍總兵楊老三舉著一封信騰騰騰的跑了過來,身上的甲冑嘩嘩作響。
“沒規矩!”朱祁鎮濃眉一挑,呵斥道。
“皇上,皇上,太子殿下來信了。”楊老三單膝跪地,興奮的將信舉過頭頂。
聞言,朱祁鎮一把奪過信,一看是兩封信,上面一封是甘肅總兵王璽的信,還有一封是兒子的信。
朱祁鎮先是拆開王璽的信看了起來,良久,他放下手中的信沉默了片刻,對侯寶道︰“傳旨國防部和兵部,通令嘉獎甘肅都司前軍騎兵營全體將士,前軍騎兵營自今日起賜名銳士營,每人官升一級,賞銀十兩。”
“還有,追賜李成泉為正四品忠義將軍,賜府宅一座,銀五千兩,蔭一子為錦衣衛百戶,並傳旨山東沂州府,命當地官府為李成泉刻石立碑,永為享念!”
侯寶應聲,退下傳旨去了。
而兒子的那封信,他始終握在手里,久久沒有拆開。
隨即又看到楊老三還跪在地上,眼珠子轉來轉去,于是板起臉道︰“行了,眼珠子都快飛出來了,說吧,又有什麼事求朕。”
聞言,楊老三雙膝跪地,正色道︰“皇上,臣……臣想去,想去邊關。”
“就那麼不想待在朕身邊?”朱祁鎮翹起二郎腿,臉上有些慍色。
“不不不,皇上明鑒,臣自先帝簡拔調入東宮,後得蒙聖恩,常伴陛下左右已二十年,如今臣已四十,寸功未立,卻忝為二品禁軍總兵官,臣身為武將,深感愧對皇上,愧對楊家的列祖列宗。”楊老三說完,砰砰磕了幾個頭,眼神堅定的看著皇帝。
“想去哪里?”朱祁鎮突然問道。
“臣想去甘肅!”楊老三道。
朱祁鎮一听,心思流轉片刻,便知道這貨打的什麼主意︰\"朕沒記錯的話,你家大兒楊虎,此番也隨太子去了甘州吧?\"
楊老三見小心思被皇上點破,黝黑的臉膛騰地漲成了豬肝色,垂著頭,手指摳著甲葉子,吭哧半天才訥訥道︰\"皇上聖明…… 臣這點心思,哪瞞得過陛下的火眼金楮。那小畜生…… 頭回在殿下身邊伺候,而且平時毛手毛腳的,哪能伺候好殿下,還有,還有……就是他頭次上真刀真槍的戰場,臣這心里頭啊,就跟揣了團亂麻似的。王鎮台軍務繁忙,哪顧得上他一個毛頭小子,臣想著去甘肅,一來能為國效力,二來…… 也能就近照看著那不成器的,免得他給殿下和王鎮台添亂,萬一…… 萬一真有凶險,也能替殿下擋個刀箭什麼的……\"
朱祁鎮見這貨嘴叭叭的說個不停,正要打斷他,卻發現楊老三脖頸處有一條抓痕,于是伸出手踫了踫他脖子上的傷口,心里樂了,也明白了。
\"你脖子上這抓痕…… 莫不是被你家桃紅撓的?啊?哈哈哈……\" 朱祁鎮盯著他頸間縱橫交錯的新鮮血痕,想起他夫人那出了名的潑辣性子,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周遭宮人個個肩膀亂顫,偏要死死抿著嘴,憋得滿臉通紅。
楊老三尷尬地摸了摸脖子,訕訕笑道︰\"皇上英明…… 臣那婆娘,听說臣想請調去邊關,差點沒把臣的耳朵擰下來。說臣放著京城的安穩日子不過,非要去那鬼地方喝風吃沙,還要把兒子也搭進去……整天在家跟臣鬧騰,昨夜臣實在听的煩了,就和她吵了一架……\"
\"罷了罷了……\" 朱祁鎮止住笑,擺手時眼角還帶著笑紋,眼底卻漾起一絲了然的暖意。
“兒行千里母擔憂,朕理解。”朱祁鎮又道。
他想起王璽密信里寫的太子遇險,又想起老兵李成泉那慘烈的犧牲,想起太子那封還沒拆的信……
西域邊關的局勢,早有暗流涌動;太子歷練,也是險象環生;遼東那邊,老帥巫凱年事已高,病體沉痾,已經遞了好幾回乞骸骨的折子……
片刻沉吟後,朱祁鎮心中已有定數。
他坐直身子,提高聲調︰\"楊再興听旨!\"
楊老三\"噗通\" 一聲以頭觸地︰\"臣在。\"
\"遼東總兵官巫凱,年高德劭,戍邊多年功勛卓著。然其近日屢疏言老病纏身,不堪重負,懇請致仕。朕心甚憫,準其所請。著加封太子太保,榮歸故里,蔭其一子為錦衣衛百戶。\"
\"甘肅總兵官王璽,老成持重,謀勇兼備,治軍有方,著調任遼東都司總兵官,全權執掌遼東防務,整飭軍備,安撫諸部,不得有誤!\"
\"至于你,\" 朱祁鎮目光如炬,落在楊再興身上,
\"禁軍總兵官楊再興,忠勇可嘉,心系邊陲,朕念你隨侍多年,勤勉謹慎,特擢升為甘肅總兵官,接替王璽之職。即刻赴任,整軍經武,固守河西。記住了,給朕把河西走廊守住了,更要確保太子萬全,若太子有絲毫差池,或是邊關有失……\"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冷︰\"你楊再興,提頭來見!\"
楊再興猛地抬頭,眼中迸發出狂喜,朗聲道︰\"臣楊再興領旨,叩謝天恩。陛下放心,臣定當肝腦涂地,誓死護衛太子殿下周全,必使河西固若金湯,絕不負陛下重托,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起來吧。\" 朱祁鎮的聲音緩和了些,\"去國防部找樊忠領調兵勘合,交接好禁軍事務,離京前,去皇後那里請個安,皇後念舊,常問起你。至于你家桃紅那邊……\"
皇帝嘴角又勾起一抹笑意,\"朕讓侯寶挑幾匹上好的甦緞,再賜些宮花首飾,權當朕替你說情了。\"
楊再興感激得眼圈發紅,再次叩首道︰\"謝陛下隆恩,臣…… 臣告退!\"
他爬起來時腳步都有些發飄,帶著滿心的喜悅急匆匆地退了出去,連盔甲摩擦的聲響,都比來時輕快了幾分。
望著楊再興消失在連廊拐角的背影,朱祁鎮臉上的笑意漸漸褪去,隨之而來的是深沉的憂慮,又夾雜著幾分期待。
他低頭看向掌心緊攥的那封來自太子的信,霍然起身,對左右道︰\"擺駕坤寧宮。\"
坤寧宮中,皇後夏子心正虔誠的跪在佛像前誦經。
自太子離京,她的心便似懸在半空的風箏,日夜誦經祈福,只盼遠方的兒子能平安無恙。
“娘娘,娘娘,皇上來了,太子殿下來信了。” 貼身女官秋月幾乎是提著裙擺小跑進來,聲音里滿是興奮。
聞言,夏子心霍然起身,手中的佛珠 “啪嗒” 一聲險些墜地︰“當真?快,快迎陛下!”
朱祁鎮大步流星地走進來,臉上帶著笑意︰“梓童,壯兒來信了。”
夏子心顧不上行禮,急切地迎了上前去,一臉期望的看著丈夫道︰“陛下,信…… 信上說什麼?壯兒可安好?可有受傷?”
朱祁鎮將信遞過去︰“你自己看吧。王璽的密奏里提過,壯兒…… 經歷了一場凶險。”
夏子心幾乎是一把將信搶了過來,她飛快地拆開蠟封,目光掃過那熟悉的字跡 ,只是比起離京前,這筆跡多了幾分遒勁。
當讀到 “鷹嘴崖遇敵”
“韃子彎刀直取後心”
“李成泉以身蔽刃,為救兒臣而死”
“血濺甲冑” 這些字眼時,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
“娘娘!” 秋月和旁邊的宮女驚呼著連忙上前攙扶。
朱祁鎮也趕緊扶住她的手臂,沉聲道︰“梓童莫慌,壯兒無事,只是受了些驚嚇,那老兵…… 替他擋下了致命一刀!”
夏皇後靠在皇帝的臂彎里,大口喘著氣,淚水不住的往下流。
她緊緊攥著信紙,仿佛想透過紙張看到遠在千里之外的兒子。
尤其是信上那句 “孤會寫信從東宮每年拿出一千兩銀子給他家送去” 和 “親自為李大哥請功”,讓她心如刀絞,又無比驕傲 —— 她的兒子,正在用血與淚,理解著生命的重量與責任的擔當。
“我的壯兒…… 我的壯兒……” 她哽咽著,反復呢喃著,淚水如瀑,“他才多大, 就要經歷這些刀光劍影,直面生死,那老兵,可憐他家中的老母幼兒……”
作為母親,她恨不得立刻飛到兒子身邊,將他緊緊護在懷里;可作為國母,她又深知這是儲君的必經之路,是成長必須付出的代價。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杏黃色小蟒袍、頭戴金冠的男孩像一陣風似的沖了進來,正是年僅八歲的次子朱見澤。
他小臉紅撲撲的,大眼楮亮晶晶的,手里還拿著吃剩下的半串糖葫蘆。
“父皇,母後,是不是大哥來信了?” 朱見澤興奮地嚷著,像個小炮彈一樣沖到夏皇後身邊,踮著腳就想去看她手里的信,“大哥說什麼了?邊關好玩嗎?有沒有給我帶什麼好玩的?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陪我玩蹴鞠?”
夏皇後連忙將信紙收攏,藏到身後,用袖子飛快地擦了擦眼淚,強擠出一個笑容,俯身摟住小兒子,給他擦了擦腦門上的汗道︰“澤兒來了,是,是你大哥的信。”
朱見澤人小鬼大,見母親聲音異樣和微紅的眼眶,他歪著小腦袋,疑惑地看了看一臉嚴肅的父皇,問道︰“母後,你怎麼哭了?是不是大哥在信里欺負你了?”
他小大人似的皺起眉頭,攥著小拳頭道︰“等我長大了,幫母後教訓他!”
朱祁鎮揉了揉小兒子的腦袋說道︰“你母後是高興的。你大哥在邊關很好,很勇敢,像個小將軍一樣。”
“真的嗎?” 朱見澤的眼楮更亮了,滿是崇拜之色,“大哥是不是殺了很多韃子?像戲文里那樣,騎著高頭大馬,唰唰唰!”
他興奮地比劃著揮刀的動作,小臉上滿是對英雄的向往。
夏子心看著小兒子天真無邪、對戰爭充滿向往的樣子,再想起信中所描述的殘酷現實和那名為李成泉的老兵冰冷的尸體,心中更是百味雜陳。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說道︰“你大哥…… 確實很勇敢,他遇到了壞人,很危險,但是有一位非常非常勇敢的李伯伯,像天神下凡一樣保護了你大哥,把壞人打跑了。”
“哇!李伯伯真厲害。” 朱見澤拍著小手,隨即又撅起嘴,“那大哥呢?他有沒有幫忙打壞人?他是不是光看著了?”
小孩子的心思簡單又直接,總希望自己崇拜的大哥是無所不能的英雄主角。
朱祁鎮接過話頭,語氣中帶著驕傲道︰“你大哥也沖上去了,他雖然年紀小,武藝還沒練到家,但一點都沒怕,跟著將士們一起沖殺,像個真正的男子漢。只是…… 打仗很危險,會流血,會死人。那位保護你大哥的李成泉,就受了很重的傷……”
朱見澤小臉上的興奮漸漸褪去,他似懂非懂地看著父皇嚴肅的表情,又看看母後眼中尚未干涸的淚光。
“流血…… 死人……” 他小聲重復著,清澈的大眼楮里第一次蒙上了一層對 “戰爭” 這個抽象概念的恐懼。
“那…… 那個李伯伯呢……” 他怯生生地問道。
“他是英雄,是大明的功臣。你大哥已經寫信給父皇要好好褒獎他,照顧他的家人。澤兒,你要記住,咱們能在宮里平安快樂,是因為有千千萬萬像李伯伯這樣的忠勇的將士,在邊關為我們擋住了風雪刀劍。”夏皇後抱著兒子說道。
朱見澤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腦袋靠在母親懷里,看著殿外,不知道在想什麼。
朱祁鎮站在一旁,看著妻子和幼子,目光再次投向西北方向,心中默念︰壯兒,這血與火的一課,你終究是學會了。只是這代價…… 望你能真正背負起來,不負那為你而流的滾燙熱血。
楊再興即將赴任,大明西北的天,是該變一變了。
而他的孩子們,也在這一刻,以各自的方式,開始懂得家國與責任的分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