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年紀稍長的挑夫拄著扁擔站起來︰
“麻子哥,不是弟兄們不頂事,實在是這坡太陡,糧食太重。
要不……讓您手底下的弟兄們也下來搭把手?哪怕替咱們挑一段,也能緩口氣。”
白麻子心里暗罵,老子的兄弟憑啥跟你們一起挑擔?
但嘴上卻打著哈哈︰“瞧你們說的,都是自家弟兄,還分什麼我的兄弟不兄弟?
這樣,我讓幾個弟兄過來,幫著推推獨輪車,剩下的人趕緊歇夠了,咱們爭取日頭偏西前趕上前面的騾車!”
那幾個被點到名的漢子老大不樂意,磨磨蹭蹭地下了馬,踢了踢路邊的石子,才不情不願地走到獨輪車旁。
挑夫們見他松了口,也不再糾纏,三三兩兩地起身,揉著發酸的肩膀,重新扛起了糧擔。
只是這一次,隊伍里的氣氛明顯沉郁了許多,沒人再說話,只有沉重的腳步聲和糧擔晃動的吱呀聲,在空曠的鄉道上慢慢往前挪。
白麻子看著重新動起來的隊伍,心里卻沒底。
他知道,這些挑夫心里的怨氣沒散,就像堆著的干柴,說不定什麼時候一點火星就能燒起來。
他回頭望了望小王莊的方向,那里已經看不見蹤影,只有連綿的土坡和遠處灰蒙蒙的天際。
“大伙兒走快點!”
他又揚了揚鞭子,只是這一次,聲音里少了幾分凶狠,多了幾分虛張聲勢的急切。
——他有種預感,這趟運糧的路,恐怕比想象中還要難走。
大個子趕著頭輛騾車,在坡下停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後頸的汗順著脊梁骨往下淌,黏得粗布褂子貼在身上。
他扭頭望了望坡上,除了揚起的塵土,連個人影都沒見著,忍不住罵了句︰
“這幫龜孫,磨磨蹭蹭的要誤事!”
老騾子像是听懂了,甩了甩尾巴打了個響鼻,蹄子在地上刨出個淺坑。
車板上的糧袋被曬得發燙,粟米的香氣混著塵土味飄散開,引得幾只麻雀在車旁蹦 ,卻被大個子一鞭子趕得撲稜稜飛遠。
後面幾輛騾車的漢子也跟著停了腳,紛紛扭頭往坡上瞅,望了半晌,除了被風吹起的浮塵,連半個人影都沒見著。
“大個子,你說他們是不是真走不動了?”
一個滿臉風霜的漢子咂咂嘴,手里的鞭子在車轅上敲了敲,
“這段坡確實邪乎,我這頭騾子剛才都喘得直打顫,更別說那些挑擔子的了。”
他趕車多年,知道這種連續上坡的厲害,便是牲口都得歇幾口氣,更別提人扛著百十來斤的糧擔了。
大個子剛想回話,旁邊一個年輕些的漢子“嗤”了一聲,猛地扯了扯牛繩,把牲口拽得偏了偏頭︰
“張哥你就是心善!他們可是兩隊人輪流換挑,歇的功夫比走的都多,能累到哪兒去?”
他撇撇嘴,語氣里滿是不屑,“依我看,就是想趁機多賴會兒,能少走一步是一步!
等白麻子那伙人催得緊了,保管比誰跑得都快。”
他們哪里知道,離騾車不過十丈遠的草叢里,正藏著田家的幾個漢子。
田老大趴在最前面,草葉尖戳得臉頰發癢,卻連眼皮都不敢眨一下,死死盯著那輛停住的騾車。
——車輪上的鐵箍在日頭下閃著光,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發緊。
“不好,騾車咋停了?”
田老二縮在後面,聲音壓得像蚊子哼,手緊緊攥著那把磨得發亮的柴刀,指節泛白,“莫不是瞅見咱了?”
旁邊的田老三剛想探頭,被田老大一把按住,後腦勺結結實實挨了一下︰“作死啊!”
他壓低聲音,唾沫星子濺在田老三耳後,“一動別動!說不定是等後面的人,慌啥!”
草叢里的蟲鳴突然停了,只有風刮過草梢的“沙沙”聲,襯得坡下騾車的動靜格外清。
——大個子又在罵罵咧咧,老騾的響鼻聲,還有糧袋偶爾滑落的“嘩啦”聲,像錘子似的敲在田家兄弟心上。
田老大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掃過後面幾輛跟著停下的騾車,喉結滾了滾。
從滄州逃出來那天起,他就沒見過這麼多糧食,只要搶到手,往南走三百里就是官道。
就憑這些糧,足夠他們兄弟帶著族人扎下根,再也不用看別人臉色當炮灰。
“二哥,你看車轅上那麻袋,口子松了,”
田老四忽然拽了拽田老二的衣角,聲音發顫,“粟米滾出來了……”
田老二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見最前面那輛騾車的邊角,有金黃的米粒順著車板往下掉,在塵土里滾出串細小的弧線。
他心里更急了,還要等到什麼時候?這些糧食可不能白白浪費了啊。
“大哥,再不動手,怕是……”
話沒說完,就見坡上終于有了動靜——幾個挑夫扛著糧擔,搖搖晃晃地出現在坡頂,後面跟著白麻子那伙幫著推板車,獨輪車的家伙。
田老大猛地按住兄弟們的頭,把臉埋進草里︰“再等等!等他們聚在一塊兒,亂起來才好下手!”
草叢里又恢復了死寂,只有幾顆心“咚咚”地跳,撞得草葉都跟著發顫。
坡下的大個子見人來了,罵罵咧咧地揚起鞭子,老騾刨了刨蹄子,似乎準備動身。
田老大盯著那晃動的糧袋,眼里閃過狠勁——快了,再等片刻,這些糧食,就該換個主子了。
車隊眾人正說著,坡頂終于傳來些 響動,隱約能看見幾個小黑點在慢慢挪動。
年輕漢子頓時來了精神,揚著下巴道︰“你看!我說啥來著?準是被催了才肯動!”
大個子沒接話,只是眯著眼望著坡上,眉頭悄悄皺了起來。
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往常白麻子催起人來跟催命似的,今兒個怎麼磨蹭了這麼久?
他抬手抹了把額角的汗,目光無意間掃過路邊的草叢,只見幾叢半人高的茅草不知何時被壓彎了些,露出底下一小片深色的泥土,像是被什麼東西壓過。
“走了走了,別等了!”
年輕漢子不耐煩地甩了甩鞭子,“再等下去,天黑都到不了地方,花豹哥怪罪下來,咱們可擔待不起!”
大個子卻抬手按住了他的鞭子,聲音沉了些︰“等等。”
他勒住老騾子的韁繩,眼楮仍盯著那片草叢,“先看看再說。”
風突然緊了些,吹得草葉“唰唰”作響,坡上的人影還在慢悠悠地挪,草叢里卻靜得反常,連蟲鳴都低了下去。
大個子心里那點不安,像草籽似的,悄悄發了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