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戈逐馬!
這一次增加“蟻啃骨”的服用,狄阿鳥真的只剩了半條命,慘叫個把時辰,睡醒之後雖好了一點兒,可兩條胳膊兩條腿只輕輕抬一抬,就需要拿出抬泰山的力氣。
花流霜過來看他,見他臉色蒼白地望著自己,心里猛一痛,還要沖他發火的一點矯情全不在了,就挪個墩,做旁邊,輕輕地問“是不是恨死阿媽了?!”
狄阿鳥搖了搖頭說“都氣病過了,還有什麼恨的?只是生庶們遭了秧,接下來,也不好收場?!”
花流霜責怪說“你也不好收場?難道比你白白花一個山顛海倒還不好收場?錯了就錯了,知錯能改,就行啦。”
狄阿鳥哭笑不得地笑了笑,反問她“我錯了?”
花流霜說“你還不覺得是自己錯了?你要是沒有錯,那人家就都听我的?你那些中原來的部下都是種地的,常言道,家有存糧,心里不慌,當家的把糧食拿出來送人,還有比這個更讓他們感到恐慌的嗎?這草原上的人,視牲畜如性命,不到時節,寧願餓死也不肯宰殺,你卻又要殺羊,他們還有比這個更要寒心的嗎?這一件事,你把兩邊的人得罪了光,把兩邊的人也都嚇得夠嗆,你還沒錯?這不是上古比德行的年代,作為一個國家的君王,你得處處為國家的利益著想,不能干那些光給予而沒收益的事情,也就說不能吃虧,你要是吃了虧,就不是你吃虧,多少人熬心哪。”
狄阿鳥苦笑說“前天還在給李芷說,我阿媽一輩子吃不得虧。”
花流霜“啊呀”一聲,仰天看了看,低下目光說“我一輩子就是不吃虧,不吃虧是為了誰呀,過幾年就年過花甲了,年過花甲,就是泥土埋了半截子的人,我不吃虧,一分一分地摳,不是熬兒熬孫嗎?”
她輕輕地說“這事就算過去了,你也別找後賬,那張鐵頭他們幾個,都,都怕你,跑漁陽找人說情去了,你不給他們放句話,怕他們都不敢回來。”
狄阿鳥說“他們不敢回來?他們有什麼不敢的,他們還有什麼不敢?我都在想,我是不是該遜位,讓他們做兩天大王。”
花流霜臉一黑,說“這個事兒是我讓的,你要找後賬,那不是讓阿媽難堪?這個事兒是你錯了,錯就錯了,哪還能死認那個理,听阿媽的,你畢竟是大王,不認錯就不認錯,沒必要計較下去。”
狄阿鳥心里漲得厲害,猛吸一口氣,卻還是呼了出來,悵悵嘆道“阿媽定要認為是我的錯,我也沒什麼話說,可這樣下去,怎麼得了?我這個國王給那些百姓做下的許諾呢?一轉眼成了這麼個結果,我還有什麼臉面對天下人?”
他用手指一指,喘著氣說“你去北面的山上看看,那兒還有黎庶給我立下的石碑,現在看來,倒是在昭昭天日之下,見證我的背信棄義,陰毒和無恥,我好不容易謀求得到在上谷互市的機會,也不得不主動放棄,阿媽讓人把他們賣到高顯不成,銀子自然也得不到了,而我在明面上給朝廷沒法交代,或者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朝廷的人就會來,來譴責我的忘恩負義。現在糧食給了,羊殺了,反倒得到全天下人唾棄和鄙視,這就符合國家的利益了,這就讓他們,讓阿媽都滿意了?等我好了,這個國王,我就不再做國王了,誰愛做,讓誰做去,他張鐵頭不是能嗎?他來好了。”
他俯身一串咳嗽,堵嘴不知接走什麼,手巾揣袖子里了。
花流霜嚇了一跳,連忙說“好,好,好,你沒錯,阿媽錯了,可阿媽能清楚朝廷會在半路上等著咱們嗎?要是有了百萬紋銀,這舉步艱難的局面不是轉瞬間就打開了?你哪還用一會兒向這個人低頭,向那人賠罪的?你是阿媽的兒,阿媽看你到處給人低三下四,心里就忍心嗎?”
狄阿鳥艱難地爬起來,硬生生撇一個笑“朝廷在監視我的一舉一動,之前我還讓你們都看了,說這是他們的陰謀,陰謀,他們就放任幾萬人消失在眼界當中?只要有一點頭腦就會知道,他們肯定半路攔截。”
他說“現在,還要把這錯那錯給我,阿媽,我不恨你,那是我沒法子,你是我阿媽,可你也把我殺了一回,東夏三、五年之內,再無大的轉機。”他大吼一聲“再無轉機。”
他說“自古當政者最忌自己政令無法推行,底下陽奉陰違,為之而舉屠刀之例比比皆是,有人說是爭權,有人說是奪利,不管怎麼說,都是血流成河,就說我們在京城經歷過的,一場大屠殺,長月巷空。我知道東夏沒有法制的根基,大家把著肉,割著牛羊商量事情,也知道自己和部下們名為君臣,實為兄弟,從來沒要求過他們都悶著頭听我的,可他們給我最起碼的尊重了嗎?就算挽回我殺羊之舉,也不要送我這一個罵名吧。”
花流霜也喝一聲“好了,你有完沒有?這件事是你在前,他們在後,你阿媽在後,關鍵時候,沒選擇了。”
狄阿鳥說“那好,別的人我可以小作懲戒,但有一個,我一定要他的人頭。”
花流霜問“誰,你阿媽我?”
狄阿鳥咬牙切齒地說“龍多雨。他既然是使臣,來我邦國就該謀求兩國和睦,誠懇待人,卻反倒挑撥生事,挑撥我們母子的立場,以諂媚和厚利引誘你做出錯誤的決定,殺了他,這件事才好收場。”
花流霜睜睜眼,怒道“我看你敢?!他是諂媚于我和你二阿媽,也確實說了很多動听的話,要是沒有這些,沒有把人價漲到二十兩銀子,我也許不會心動,可你殺了他,兩邊就都得罪了。”
狄阿鳥嗓子都啞了,卻用盡全力說“當年七國爭雄,秦國的張儀來到楚國,許諾六百里土地,讓楚國與自己盟國反目,結果事後,張儀說,他許出口的只是六里……你說,現在這個情形像還是不像?拿我當楚懷王?休想,我殺了他,還要給高顯索要湟左之地,不給,那就只好兵戎相見。”
花流霜苦笑說“你要給高顯打仗?你要出兵高顯?你打得過他們嗎?”
狄阿鳥說“打得過得打,打不過也得打,如果北平原時刻會被收回,我必須得再找一塊根本之地立足。”
花流霜咆哮說“事到如今,你就是為了一個名聲?你就是為了把這個惡名栽給他們,要打仗?你東夏幾只貓幾只狗,你拿什麼?你拿什麼給人家打?人家一出兵,你就煙消雲散了,之前,人家說你是他們的情夫,你吭聲了沒有,你不也忍氣吞聲,現在這不是一條瘋狗是什麼?”
狄阿鳥說“是不是瘋狗無所謂,我沒錯,阿媽也沒錯,東夏人更沒錯,那總得有個人錯了,既然他龍多雨喜歡奴隸,喜歡買奴隸,我就,我就把高顯城的人都擄掠過來,再讓他們出錢買走。”
花流霜點點他,說“我希望你說的是氣話,明一早就忘了。”
說完轉一個身,一邊往外走一邊喊“李先生,李先生,你過來看看,他是不是又犯病了?”
李言聞應聲進來,房子里就只有狄阿鳥仰天躺著,拿一條寬大的袖子往後拔,當即就說“這個時候,大王還是不要過于激動。”
狄阿鳥喃喃地說“你也算我的師兄,公允地講,這件事,真的是我錯了嗎?”
李言聞嘆了一口氣說“如果讓我一個醫人說,大王自然是對的,救民于水火,與救病人于病痛,這都是一樣的道理。”
他坐過去,要了狄阿鳥的胳膊把上脈,輕聲說“不過,從國家而論,大王怕是急于求成了。對于東夏,我雖然不熟悉,但我知道其中一點,舉國上下,救助流民是有一定的底線的,大王逾越了。”
狄阿鳥苦笑說“這我知道,醫藥和音律一樣,都講求君臣佐輔,你說,我這個大王,不能讓上下同心,成這樣,累不累。”
李言聞笑著說“以我來看,大王又錯了,此時正是舉國一心的表現,在你的臣民眼里,他們就是輔佐你的,就像用藥,主藥偏了,輔助的藥就要把它拉回來。這也正是良醫和庸醫的區別。”
狄阿鳥反問“良醫和庸醫的區別?”
李言聞微笑著點點頭,說“沒錯。大王,你覺得什麼樣的醫人才算神醫呀?”
狄阿鳥想了一會兒,說“神醫扁鵲贊譽過他的師兄,說他師兄防患未然。”
李言聞稱贊說“防患于未然,怎麼去做到呢?”
狄阿鳥說“自然是看些細微的征兆,提前……”
他扭臉看著李言聞說“我明白了,看來師兄不但能夠懸壺濟世,也能普度蒼生。”他輕輕地說“這件事上,我的確沒有做好預防,我的國家之中,那些老部下都是農鄉百姓,他們從小到大,能用手摸過十兩、二十兩的銀子就不錯了,看到我如此開銷,自然接受不了,而現在殺羊,牧民們也一樣,這是我沒有防患未然,我的國家雖然上下一心,人人把國家當成自己的,但他們卻沒有足夠的眼光和氣度,怪不得我就一直奇怪,為什麼只有阿渾一個少年理解我?現在明白了,他的家庭不一樣,這的確是國君的錯,是國君的錯,不能不承認。”
李言聞又說“那大王看,什麼是名醫呢?”
狄阿鳥想了一會兒說“見多識廣,通覽古今醫術,經驗豐富……”
李言聞說“不對,不對。這名醫呀,光這些還不夠,名醫最關鍵的一點,就是要醒悟民生疾苦,不但要醫術高超,還要了解病人的痛苦,使他們充滿希望,同時傳播醫術,培育弟子,造福更多的人。”
狄阿鳥點了點頭,說“沒錯,這一點,我也沒做好。”
李言聞又說“那什麼是良醫呢?”
狄阿鳥說“這我想我知道,我雖然沒有治病救人的經驗,可是也粗通醫理,這良醫嘛,關鍵在于掌握劑量和火候,對于一般的醫生而言,醫藥里頭的‘十八反’,‘十九畏’都不敢輕用,但是良醫偏偏就是真正領悟了這個‘十八反’,‘十八畏’,利用這個,他們就能把握住藥效,或者讓藥猛,或者讓藥緩,是不是這個道理?”他沉痛地說“這一點我也沒做好,要是我到勸退這一刻,已經是要過火候,我就不會堅持殺羊饋贈百姓,事情也就不會鬧到今天這個地步。”
李言聞說“天下萬物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大王能想明白這一層,只當個教訓就可以了。想不明白這些,作為一個醫人,再努力,到頭來只能做一個勤醫,博習廣志,東西奔波……”
狄阿鳥反手抓了李言聞的手說“師兄,不,言聞大哥,小醫醫病,大醫醫國,你既然要留下,就幫我治理國家吧,我敢肯定,東夏,沒人會比您更善于治國。”
李言聞搖了搖頭,說“不,最善于治國的是大王,我這短短幾句,其實是治病用的,不細細揣摩你的心病,給你解決,你會好嗎?我一生向往的是醫道,雖知大醫醫國的道理,可是世上光有大醫,又怎麼解決民疾民苦呢。要是大王願意幫助我完成平生志向,我就留下來做一個僕人,想方設法讓東夏的百姓一個個身體健康吧。”
狄啊鳥斷然拒絕說“不,不是僕人,你我二人永遠平輩論交,我們兩個,不好分高下,對于普通百姓來說,大王最具威嚴,可對醫生們來說,神醫才最有威嚴,如果我說言聞大哥是神醫,你會當我拍馬屁,那我只好說,你一定會成為一位神醫的,我听說你有了一個兒子,還沒接過來,他叫什麼?”
李言聞說“噢,他?!小名叫時珍,是我的父親取的,知時而珍,應了大王的話,也是寄予厚望,想讓他長大了做一位良醫呀。”狄阿鳥說“你說得對,這一番話,我的病好了一半兒,不過我還得繼續病著,只有我繼續生病,北平原亂著,朝廷看到了,才知道我的重要,不會為難我們東夏。”
這件事傳到備州,楊雪笙就破口大罵東夏忘恩負義,狠毒無恥,而實際上卻大大松了一口氣,第二天,他收到各個方面更為詳細的情報,不免心有余悸,當晚招來幾個心腹,開個小小的慶祝會,說“東夏王是只鷹,可他的部下卻是群野雞,事到末了,野雞與鷹分出高下,成全我們,可我們並不能掉以輕心。此次我請諸君前來就是要擴大戰果,拜托以兩件事其一,此事已促成軍民對東夏王的痛恨之心,但民間流傳的結果往往沒準,很可能不是變成朝廷和東夏王都靠不住,就是變成朝廷軟弱,東夏王有如此惡行而朝廷不敢問,所以這個時候,地方上當滿足後方百姓士紳想知道真相的心情,張貼一些布告,其二,朝廷一定要為上谷百姓討公道,應派出使者,持強硬態度要東夏給我們交代,要宣布懲誡,宣布收回北平原。”
劉太勛連忙起身,擔心地說“東夏雖然對不起朝廷,可它畢竟還是朝廷一手扶立的,萬一宣布懲誡,致使東夏反目呢?”
另一位干臣熊熙來則起身說“以下官看……”
他是孝廉出身,從地方舉薦上來不久,年齡也不大,只有二十七、八歲,體型倒符合一個“熊”姓,頗為高大,一雙臥蠶眼,臉色紅潤,還留了茂盛的胡須,有點兒像個武將,此時,他心里還是有些忐忑的,不知該不該當著許多的上官和前輩的面兒出風頭,猶豫了一下才說“楊總督的意思,是要通過我們強硬的態度達成一些其它的目的,他心里一定有一個可以降的底線,不過這要取決于東夏王認罪的態度。”
楊雪笙笑著說“你叫什麼來著?說一說我們應持有什麼樣的底線?”
熊熙來說“下官姓熊,名熙來。”
他向四周抱一抱拳,表示自己的唐突,然後就以一副侃侃而談的神氣說“朝廷可以停止對東夏的援助義務,表示以後的援助都是有償的,他想要什麼樣的援助,就要給我們出什麼樣的力氣。”
楊雪笙滿意地點了點頭,低聲與身邊的幕僚說了兩句話,回過頭問“還有嗎?”
熊熙來也就繼續說“我想大人也不會真的收回北平原,頂多給他們附加一些條件,比如說北平原內不能有上規模的軍事武裝,北平原哪兒是他們租去的,哪兒仍歸我們……甚至他們要交多少的地租。”
楊雪笙大為意外,剛剛他與幕僚私下交流,方得知這熊熙來幾天前還只是孝廉,應付大清洗造成的官員緊缺,受魏博當地舉薦,一步就是從七品,本身已有點兒過分,可卻又擔任從六品的辦事科員。
下級官員到上級部門任職,就是秩等,一步就是秩等從六品,人家都說他和魏博牧有點關系,溜須上來的。
可有了這一席話,楊雪笙朝魏博牧看去。
魏博牧“方瞎子”方成是有名的糊涂大王,據說在服用五石散。他是關中名士,和當年的軍政大臣方良玉是宗親,受其舉薦,在備州州牧衙門做屬官,當今皇帝為了加強中央集權,州牧衙門改刺史,他就成了三品堂官,進了魏博做牧,不久前,有人通過薛家給他送禮,他竟能把送禮的人給弄錯了,張冠李戴,提拔上來一個無關的人,見了面就捧著人家的手說“你上次送給的什麼、什麼東西,太破費了。”搞得薛氏都哭笑不得。
這楊雪笙清理幾家門閥,也曾想過把他給洗了,不料翻一翻他的底子,結果很意外,這家伙糊涂事干了一籮筐,愛告人小狀,但官還比較清白,沒貪污過多少,受賄數目也不大,不過是官場上的“禮尚往來”而已,從某種程度上說,比劉太勛這個干員還要廉潔。
最關鍵的一點,他是關中名士,又是方良玉的宗親,他楊雪笙也是方良玉的門生,陶坎致休在家的老父親利用這點關系,上門為他說情“方瞎子眼楮瞎,行為也不檢點,可心里亮,你留著他再看看。”
所以,今天,楊雪笙不得不再看他幾眼。
方瞎子咧著嘴巴站起來,指著介紹說“我推薦的,我推薦的,他是熊鳳成的三兒子。”
熊熙來的臉色一下就變了,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熊鳳城是數十年前名震塞外的一員宿將,六十三歲的時候還曾出塞作戰,要馬革裹尸,死了也將近二十年,這一說,熊熙來很可能是他六十多歲的時候生下來的。
楊雪笙意外地朝熊熙來看去,只見熊熙來尷尬半天,訥訥地說“那是我祖父。”
滿堂哄然大笑。
熊熙來更尷尬,一屁股坐下,悶頭喝了幾杯酒。
不過楊雪笙卻很滿意,咳嗽兩聲,壓住眾人的笑聲,轉過身問田文駿“田君怎麼看熊老弟的意思?”
田文駿沒想到他突然問自己,有點兒意外,往兩旁看了一看,說“我沒有看法。”
楊雪笙督促說“你怎麼會沒有?不要有什麼想法,還是說一說吧。”
田文駿這就起身,再三不肯,及眾人督促,這才說“不瞞各位,東夏王是我老父的得意弟子。我那父親現在已經糊涂了,因在塞外多年,曾受人恩惠,及內外變故,心中還懷有對舊主的愧疚,現在望著北方,放著羊群,為人瘋瘋癲癲,在我來之前,他一定要我給總督大人講,說這東夏王也就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後生晚輩,讓總督大人放他一馬。”
想不到他來了一句求楊總督放東夏王一馬的話,宴席的氣氛一下變得奇妙無比。
楊雪笙也有點不知所措,這個時候,突出東夏王年輕不懂事,放到一個卑謙的位置上,讓自己放他一馬,無疑顯得以自己為首的大伙要多卑鄙有多卑鄙。
他不清楚這田文駿是有意這麼說,還是受父親驅使,不動聲色地問“田兄怎麼看?”
田文駿說“我?”
他淡淡地說“有時候我也這麼看。”
劉太勛一拍桌子,大吼一聲“田文駿,你大膽?!”
楊雪笙給劉太勛擺了擺手,輕聲說“讓人家把話說完。”
田文駿說“我父親要說是心念胡疆,那是他受人知遇之恩,但是有的時候,他還是會為朝廷著想的,他的意思是說,東夏和高顯源出一脈,東夏王少年艱難,曾投奔高顯,受高顯冷落,這才輾轉中原,現在他回到了東夏,成就了一番事業,高顯未免後悔,未免不會拉攏他,他受不受拉攏當真難說,這只在于一個年輕人是否心念舊惡……,也就是說,像是年輕人在賭氣。而這件事,我們顯然看到了高顯在里頭攪局,那麼我們對東夏王所逼太甚,會不會稱了高顯的心呢?”
楊雪笙說“這也是一家之言。”
田文駿說“不過,我也不全贊成家父的看法,要我說,東夏王有今天,與誰好與誰壞,完全是出于利益,朝廷懲誡他,就得拿住他的生死,不生不死,那他就可能因為利益,轉投他人懷抱。”
楊雪笙點了點頭,說“那你覺得熊熙來的建議能不能拿住他的生死呢?”
田文駿說“沒有。”
楊雪笙又問“你認為他的命門在哪兒?”
田文駿笑了笑說“暫時沒有命門。”
他又說“但是我們可以創造,朝廷應當給他要兵,促他盡快西進,他出了兵,這些兵一旦西進,與朝廷會師,那麼朝廷手里就有上萬的人質,他沒有了這些人,不粗不細,兵力空虛,想佔住腳,也需要朝廷的保護。”
楊雪笙放在桌上的手指不自覺跳了以跳,笑著說“這還算懲誡?”他笑著說“田兄見解雖然高明,但明面里對他的懲誡還得有,沒有對他的懲誡,我們這邊怎麼說得過去?”
田文駿淡淡地說“下官認為總督大人忽視了一點,大人懲誡他,他也可以懲誡朝廷,借以推遲出兵,鞏固地盤,並吞部落,到時再出兵,他也許就可以獨立作戰了,不再需要與朝廷大軍匯合,朝廷再控制他,只怕不太容易。”
楊雪笙沒有吭聲。
他覺得田文駿的想法走了下乘,自己不能不懲誡東夏王,不懲誡就有姑息的嫌疑,而控制了東夏的經濟再操縱東夏,這比逼他出兵,持一些人質更為高明,控制了他的人還沒什麼痕跡,但田文駿也提到了他擔憂的一點,東夏王到底會不會因為一點表面上的懲誡,重新投入到高顯的懷抱。
他內心深處,更傾向于誰?
想完這些,他這就說“還是這樣吧,明天一大早,熊熙來就充當使者,前往東夏,暫時不要宣布懲誡,只作譴責和威嚇,看看東夏王怎麼樣了。”
他又說“同時我還要派人去高顯,因為這一次,高顯也動了,不管他們是否存心攪局,朝廷也要有一個態度。”
說完這些,他就舉起酒杯,與眾人象征性吃些酒,退席了。
田文駿看著他的背影,嘴角流露出一絲戲虐,隨後走了出來,登上馬車,另尋一處歡樂場作樂了。
這家青樓的女老板毛東珠和他的關系盡人皆知。
兩人獨處時,田文駿撫摸著雪白的肉體,那女子就呻吟著,輕聲說“楊雪笙有心懲誡東夏,對我們來說不是件好事麼?”
田文駿冷笑說“他懲誡?!他懲誡的是他自己,東夏王就任他懲誡了?他不疼不癢地懲誡,東夏王反倒會減少自己對朝廷的依賴,你們不要以為東夏斷絕和朝廷的關系,我們就會得到大大的好處。”
他說“不要讓家里太得意。楊雪笙沒看透狄阿鳥,吳丞相也沒有看透,楊雪笙松了一口氣,卻不知道這件事對他而言不完全是件好事,狄阿鳥那些部下有不少來自中原,上下一心干出這樣的事兒,反倒像狄阿鳥一個人心念中原,這說明什麼?說明他那些部下忘記了朝廷,在以東夏自己的利益為重。”
女子說“爺的意思是,他不可能回心轉移?”
田文駿嘆息說“是呀。現在他也有了妻妾,少主又是這個樣子,回高顯,就算他沒有做大王的野心,他不自危麼?他願意不顧自己妻子兒女的性命,做一個低下的禁臠麼?他背後有那麼多的人為他出生入死,又怎麼會輕易臣服,你們還是把他當成一個國王,一個野心勃勃的雄主吧。”
他說“我和楊雪笙的看法一致,他不會跟朝廷反目,是要依靠朝廷,去做大漠之王,在這之前,他一定會……算了,不說了,就說這一次,如果我是他,我會對高顯示強,以示對朝廷忠誠。現在他有求朝廷的地方,朝廷不給,他也可以撐一撐,反倒是朝廷有求于他,需要他供給戰馬,需要他的騎兵西向,需要他和朝廷關系穩固,不南下騷擾,他們的關系正在一步步逆轉,可沒多少人能夠看得明白,也許很快,我們高顯就不得不和朝廷站在同一輛戰車上。”
女子說“爺,您危言聳听了,東夏,不過是彈丸之地,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威脅,兩個大國合伙對付他,這怎麼可能?”
田文駿說“可你們卻忘了,草原與中原不同,在中原稱霸,你必須有一塊閉塞的山河,經營積累,但在草原上呢,你只要有一只數量龐大,而又無敵的軍隊就可以了,天之驕子,往往越戰越強大。”
女子說“可是他想著的,是耕地。”
說到耕地,田文駿想起來了,說“他可能要提前奪取湟左,取代北平原,而奪取了湟左,不斷斷了我南下的通道,而且還避開了來自西方和北方的威脅,讓家里注意他的動向,做好防備。”
女子說“他現在拿什麼奪取?何況湟左,是朝廷的……”田文駿說“朝廷在湟左設郡,只徒有個形勢,當年狼主只當是自己嘴邊的肉,現在因為和朝廷的關系,沒有吃掉它,朝廷呢,也沒力氣兼顧它,留了一個空衙門,百姓也都被人擄掠走,可那兒往南到喜峰口,地勢相當險要,往東北,則扼制高顯的咽喉,他一旦兵出湟水,就給佔據上了,而佔據了之後,朝廷也未必理睬,也許會把那里給東夏,坐山觀虎斗,因為他們知道那兒其實是我們的土地,一定得提防好。”
他別過身,用左手抓了筆墨,勾勾提提一陣。
誰也不曾想到這個把兩國掂來拂去甚至謀害過龍青雲的性命的人,從沒出賣過龍青雲,到現在為止,也還是一個能決定高顯命運的人。
在這敵我的交鋒中,也往往是這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讓你覺得最可信的那個人,往往仍是敵人。
這封情報遞給他以前的表面政敵吳隆起的,其實只寫了四個字的重點“湟西有狼。”
情報很快到了吳隆起手中。
吳隆起也一下想到了,但狄阿鳥會不會現在出兵佔據湟西呢,因為龍多雨送來的情報表示,拓跋巍巍也許會很快出兵東夏,這個時候,他跟高顯決裂,佔據湟西,似乎是瘋子才會干。
國內正在談論東夏王接濟朝廷流民,因為濫做好人,被群起反對的事兒。
上到龍琉姝,下到平民,有的人當成一個可笑的笑話,有的人卻當成一件驚天動地的義舉,可他們都說,東夏王人太好,沒心眼,龍多雨也太缺德了,竟然把這事干成了,搞得人家太慘。
吳隆起招了龍擺尾等將領一起商議。
龍擺尾自然不會認為龍多雨卑鄙,笑著說“龍多雨此事辦成了,正好給他一個出兵的借口,他也許會跟我們扯錢財官司,趁機出兵,佔據湟西不是完全沒可能,而且干出來之後,大家也都同情他。”
吳隆起也這麼想,連忙說“他師出有名,同情他的人又多,也有對我們不利的地方。”
龍擺尾點了點頭,說“他到了那兒,能夠避開很多威脅,拓跋巍巍也不可能把戰爭引到這個夾縫里,只是他現在實力不夠,未必撈到什麼便宜,如果他真出兵,我看主要還是氣慘了。”
龍擺尾自己都這麼看,更不要說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