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幾十年過去，時間來到了始皇帝四十八年。
嬴政心中已經隱隱有了預感，他的大限或許就要來了。
他還記得，原本自己應該在始皇帝三十七年便猝然駕崩，但他現在多活了十一年，今年已經是六十一歲的高齡。
六十一歲，放眼如今已經是高壽了，雖然比不上秦昭襄王的七十五歲高齡，但也能稱一句長壽。
他能活到六十一歲，也是這些年悉心保養的緣故。
從四年前，嬴政便將手上的大部分事務都交給了太子扶甦，只有大秦面臨一些重大決策的時候，嬴政才會出手。
現在看來，扶甦是一個不錯的太子，能擔得起重任。
最令他欣慰的，還是扶甦這些年的變化。
扶甦向來仁厚，在某些事情上與父皇一樣固執，不撞南牆不回頭。
大抵是因為這些年的磨練，扶甦的手段圓滑起來，也可以說得上殺伐決斷，愈發有大秦儲君的風采。
嬴政很是放心， 他現在就專注于保養身體和養孫子。
這個孫子，當然不是所有的孫子，他有好些個兒子呢，要是把他們的孫子全養了，能活活累死他。
他對兒女們都很不錯，但這不意味著他對孫子們也都個個關心，他養的只有扶甦的長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太孫。
扶甦長子由正妻所生，即使不冊立為皇太孫，也幾乎是板上釘釘的繼承人，但他實在被趙高的事弄怕了，因此一定要早定儲位，不敢松懈。
皇太孫從小聰慧，文武雙全，有明君之風，現如今長成了高大的青年人，更是像極了他的父親。
可以說，他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
哦，也不能說沒有，如果可以，他還想活得久一點，但這顯然是不現實的。
自從去年開始，嬴政就覺得有些力不從心，身體也經常有病痛，今年更是久居臥榻，很少到外面去了。
但扶甦來探望的時候，還是強裝出了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然而扶甦又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不對來。
他嘆著氣，上前給父皇掖被角，古人管它叫寢衣。
扶甦道︰“陛下何必強撐，陛下身體如何，臣還能不知道嗎？”
作為儲君，而且是已經攝政的儲君，皇帝身體怎麼樣，他再清楚不過了。
嬴政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防備他，擔心自己死得突然，扶甦可能來不及反應，讓他人鑽了空子。
嬴政繃著臉，斥責道︰“你真是越來越放肆了！”
扶甦無奈地笑笑，心道陛下真是年紀越大，脾氣也越古怪。
嬴政見他只是笑，皺眉道︰“你怎麼不說話、”
扶甦道；“父皇心里有氣，盡管責罵臣就好，臣受得住。”
嬴政沒說話，開始端詳兒子的面孔。
扶甦已經不年輕了，歲月雖然在他的臉上留下了許多痕跡，但也賦予他深厚而綿長的韻味。
現在的扶甦，儼然就是一位足以獨當一面的大人物了。
嬴政嘆道︰“你今年年紀也不小了，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在籌謀如何統一六國了。”
扶甦笑道︰“六國平定，天下安樂，這都是陛下的功勞。”
嬴政淡淡道︰“也有你的功勞。”
他凝視著長子，語氣很是復雜︰“我活得夠久了，也該給年輕人讓位了。”
扶甦臉色一白︰“陛下這是何意？！”
嬴政嘆息一聲，說道︰“我能感覺到，我時日不多了……”
扶甦當即跳起來，急忙讓人去找太醫，嬴政攔住他，說道︰“不必折騰了。”
“我無病無災，只是壽數到了。”
扶甦臉色很難看，嘴唇不住發抖，嬴政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不必傷心，我可是多活了十幾年，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我也看開了，哪里有人能永生不老呢？與其活得久，腦子糊涂了做出蠢事，不如干脆地走，也省得讓子孫後代費心。”
扶甦急切道︰“陛下怎麼會糊涂——”
嬴政打斷了他的話；“莫非你是忘了漢武帝劉徹？”
“此人稱得上英明神武，雄才大略，可晚年又是如何？”
“子孫死于他手，皇後自殺，無數人受到波及……難道他是個糊涂人嗎？”
“人老了，這是沒辦法的事。”
扶甦不服氣︰“劉徹怎能與陛下相比……”
嬴政無聲地笑了，說道︰“我不喜歡劉徹，但我卻不得不承認他的能力。”
秦始皇不喜歡漢武帝，這是為什麼呢？難道是因為對方是漢朝皇帝嗎、
並不是，只是因為劉徹太討厭了，曾在天幕上與他互相嘲諷過。
但再怎麼不喜歡，他也是承認對方的能力的。
這樣的一個皇帝，晚年仍無法避免糊涂的命運，無論他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逼死兒子都是事實。
如果劉徹早點死，可能就沒有這個問題了。
嬴政自認為頭腦清醒，絕不會干出這種事，但以後的事誰知道呢？
這麼一看，早點死還是比較保險的。
扶甦還想說什麼，嬴政抬手制止了他，說道︰“好了，不要再說了。”
他緩緩道︰“這些年你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把大秦交給你，我很放心。”
“天下百姓心向大秦，六國遺民也逐漸歸化，至于那些六國貴族，也翻不出風浪來。”
“蒙氏兄弟忠耿，你可以繼續重用，萬不可讓他們蒙受不白之冤。韓信也在慢慢成長，將來必定是我大秦將星。”
“劉季雖無賴，但他有胸襟，有用人之能，你看著用就是了。而蕭何善于統籌大局，可為丞相。”
“子嬰是宗室，可以重用，但不要使宗室勢力壯大，引起禍端。至于你的弟弟們……”
嬴政面上流露出幾分猶疑，最後道︰“若是他們安分，你也不必忌憚，若是想要效仿漢朝分封諸侯王，也可以慢慢來。”
平心而論，他不想看到自己的兒子為了權位而自相殘殺，這讓他想起過去的自己。
為了權力，母親背叛他，弟弟背叛他，就連他信任的李斯，也在原本的歷史背叛了他。
嬴政幽幽地嘆出一口氣︰“身為帝王，享有多大的權力，就有多大的責任。”
“扶甦，不要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