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法子確實是李斯想出來的，足夠毒辣，也足夠有效。
更重要的是，這有助于幫他挽回皇帝的信任。
自天幕預示了他與趙高合謀篡改遺詔，逼死公子扶甦的事情後，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便一落千丈。
他從曾經皇帝最信任的心腹重臣，猝然變成了必須嚴加提防、心中藏奸之人。
失去皇帝的信任，對他來說是非常致命的。
他明白，皇帝之所以放過他，僅僅只是革職，是因為他對皇帝有用，二人又有多年的君臣情誼，如果不是天幕，他們合該以明君賢臣之名永遠鐫刻在史書之上。
不對，如果沒有天幕，那麼他們就是千古一帝和晚節不保的千古一相了。
就像胡亥，一個無知小兒，對嬴政沒有任何用處，自然也被毫不留情地拋棄。還有趙高，他並非無用，只是用處沒有大到那個地步，不能在明顯觸及嬴政底線的情況下還能被寬容以待。
在帝王死後違背遺志，害死了帝王最有資格繼位的皇子，將一個酒囊飯袋扶上皇位，葬送大秦百年基業的人，必死無疑。
听說胡亥與趙高被五馬分尸的時候，慘叫聲響徹刑場，他也去旁觀了，這是皇帝的意思，為了震懾他，讓他不要有不該有的小心思。
他看完五馬分尸的全過程，又被送去看二人的尸身，回去嚇得做了三晚上的噩夢，夢里趙高和胡亥都變成了自己，此後更加堅定了“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這樣堅定的決心。
天幕固然摧毀了他的仕途，但仕途並非不可以重建，只要他表現出更多的用處，讓皇帝離不開他，哪怕不能官復原職，起碼也能得到皇帝的另眼相待。
他很慶幸自己有用，日後也將更加有用。
至于長公子扶甦……這不是他該考慮的事情了，陛下決定讓他殉葬，那便不會允許下一代帝王對他做什麼。
現在看來，陛下還是很看重他的能力，命他撰寫了有關大秦下一步相關問題的一二三四份內容。
只是……听說陛下幾日接連與重臣談話，蒙毅、馮劫等人都是紅著眼眶出來，想來也知道必是一番君臣交心，但陛下卻沒有與他談話的意思。
這意味著陛下打算用他，但卻不準備與他交心。
他捧著凝聚自己心血的竹簡，美滋滋地去找了皇帝。
路上，還遇見了長公子扶甦，對方一臉意氣風發，穿著皇太子制式的華服，見到李斯，只是微微蹙眉，不過一瞬間，便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他道︰“李廷……呃”
李斯已經沒了官職，扶甦差點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就要沿用從前的稱呼。
二人面面相覷，氣氛堪稱尷尬。
最後，還是李斯打破了幾乎凝滯的氛圍，禮貌道︰“見過……太子殿下。”
扶甦干笑兩聲，胡亂點了點頭，飛速溜走了。
李斯失笑，搖了搖頭，心道長公子還是如此純良。
嬴政看完李斯呈遞的內容，滿意地勾起唇角，贊賞道︰“不錯！”
李斯一臉謙遜。
嬴政反應過來，咳嗽兩聲，說道︰“還過得去。”
李斯險些維持不住謙遜的表情，只好傷感地垂下眼睫。
嬴政放下竹簡，注視著這張曾經備受他信任的面孔，說道︰“我近日與好些大臣都談了談，今日，我也有話要與你說。”
李斯頓時露出一個激動的表情——陛下也要與他談心了！看來他還沒有完全失去陛下聖眷！
嬴政說道︰“朕卸下你的官職，在朝堂之上命你殉葬，你心里可怨朕？”
李斯惶恐道︰“是臣背信棄義，辜負了陛下的期望，豈敢反過來怨恨陛下？陛下此言，可是折煞臣了。”
嬴政淡淡道︰“從天幕預示未來的那一刻起，你在大秦朝堂就沒有立足之地了，這件事，你應該知道吧？”
李斯苦笑道︰“臣知道，即使陛下寬宏大量，滿朝公卿也不會放過我。”
他作為背叛君上，間接葬送大秦的罪人，同僚只會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哪怕皇帝不殺他，其他人也會想辦法置他于死地。
背叛君主，這是大罪，怎麼可能饒恕？
可皇帝出言革去他的官職，卻能保住他的性命，因為他已經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巨大代價，其他人也就沒有理由殺他了——當然冷眼和針對還是少不了的。
可比起如趙高、胡亥一般被五馬分尸，活著已經很好了，至少他還能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
嬴政慢慢道︰“你覺得，後來的那個你，為何要偽造遺詔，扶持胡亥登基呢？”
李斯神情一變，艱澀道︰“臣與長公子政見不合，自然是擔心來日長公子登基，臣會失去現有的一切，官位、前途……”
長公子仁厚，但從來不是軟弱之人。
而且帝王心術，向來深不可測，誰知道扶甦會不會忌憚他。
大秦先王上位殺丞相的不在少數，誰知道他李斯是不是下一個？
像他這種人，仁義道德都是可以拋棄的，何況是一個不怎麼親近的長公子扶甦呢？
李斯道︰“若有萬一，臣也許會像商君等人一般，連小命都丟掉了。”
“臣是個什麼樣的人，陛下也是知道的，與其死于他人之手，不如先下手為強……”
嬴政嘴唇頓時抿成一條直線。
李斯沒再繼續說下去，恭順地低著頭。
他不是什麼仁厚之人，為了權力，為了前途，他可以付出許多東西，與他同出一門的韓非，他也可以為了排除異己，逼迫韓非自殺。
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頭頂突然想起嬴政的聲音︰“那麼，若有朝一日，我也威脅到你的地位，你也會……”
李斯猝然抬頭，神情驚駭。
嬴政卻好似只是隨口一問，臉上淡淡地，轉而道︰“對了，關于你說的這個……”
李斯定了定神，開始細細剖析，言語有條理，一听便能明白。
嬴政听完，微微頷首，說道︰“不錯，你說的這些，的確是最好的辦法。 ”
李斯勉強露出一個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