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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頭望向天際時,只見柳絮飛雪,洋洋灑灑而下。
又是她生辰的這一日,然而今夜,星辰無蹤,繁星隱匿,讓她心間些許黯然。
自蓮兮記事以來,便最不喜歡這與天帝“沖壽”的日子。
每年剛入冬時,東海上下便緊鑼密鼓地著手籌備各項貢品,提早為掌世天帝的壽辰進獻做些準備。其中不乏許多做工別致、花樣新鮮的小玩意,讓蓮兮看上了眼。可惜那些物件雖出自東海,卻是另一人的壽歲禮物,與她半點關系也無,更是她踫都踫不得的。
到了天帝壽喜之日,敖廣夫婦依例要早早登上天庭覲見賀壽。
蓮兮雖然自幼受封“東蓮”名號,卻實則是沒有仙職的虛尊一個。數千年中,天帝也不過零星幾次,心血來潮想起她來,偶爾將她的名諱添在受邀賓客的名冊中。除此之外,她的每年生辰,幾乎都是與空蕩蕩無主的東海共度,每每做得個百無聊賴的看門公主。
不過,無論身處熱鬧的天家大宴,抑或是在海底喝盡西北大潮,對她也沒甚分別。反正這一日,人人都只惦記著天帝的壽歲,會為她慶賀一聲的人卻是寥寥。
在她還不懂事的時候,也曾因為生辰過得寂寥,乃至妒火中燒,對天帝恨得牙癢癢。她在水晶宮撒潑打滾哭爹要娘,連帶著將整片東海都被攪和得不太平。太子漣丞為了哄她開心,便牽著她在東海四處游蕩,想為她找出幾處樂子來。可惜海底諸般景色不過爾爾,她早就看得膩歪,尋來尋去皆是毫無所獲。
不想在入夜時分,兩人竟不慎闖入了龍王平素修行的珊瑚林。拜這一陰差陽錯所賜,才總算叫蓮兮破涕為笑。
只因那一處珊瑚盤踞成林的海域,有著異樣澄淨的海水,是偌大東海中,唯一被星光透射的地方。當蓮兮立在海底林中,仰頭望去時,即便隔著層層波濤,也能清晰地看見天空繁星閃爍,銀河脈脈。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知道,原來海上的夜空還有著這樣的美景,點點迷離,比世間的一切,更惹人憐愛。
掩在群星之後,想必正是觥籌交錯的天家筵席。那一處的熱鬧雖然並不屬于她,但眼前流離的星辰,卻以另一種無聲的歡鬧,為她奉上只屬于她的美好。
那一片亙古不變的星空,後來又與蓮兮相伴了許多壽歲之日。四千多年中,她曾有過怎樣的煩惱,她曾有過怎樣的心願,沒有誰,比它們更加清楚。
怎奈這一夜天際鉛雲深垂,在她心中萌生的祈願雖是迫切非常,卻無處許下……
天際落雪越飄越凶,她的腳下也愈加脫力難行。
那一抹雪白的背影,也在她的踟躇間,越來越遠。
“封郁……”蓮兮終于忍不住,低喚了一聲︰“嘶……你倒是慢點啊!”
“……唔,馬上就……”
“……可是我,受不了了……”
“那,要慢點嗎?”
“還是快點吧……因為……因為……”
因為,再不快點,她就要餓死在這街市上了。
話雖如此,蓮兮早已餓得兩眼昏花,連一步都邁不動了。她捂著肚子在雪地里蹲下,轆轆饑腸隔著一塊肚皮,嘰里咕嚕倒叫得起勁。
她跪地求饒道︰“郁上仙大發慈悲,賞點熱飯菜吧……”
“午後才吃過的,現在不過剛剛入夜,就餓了?幾個月里,你我尋人未果,就是因為總在給你四處找好吃的,白白浪費時間。今天若不把這漢陽城翻檢一遍,便休想開飯。”
正值深冬時節,便連這南國重鎮,也是萬里雪飄,籠罩在一片粉妝玉砌之下。封郁裹著一身雪銀的狐裘大氅,立在簌簌飄落的雪花間。雖只不過是尋常富貴子弟的打扮,卻將他的姿態襯得愈加溫靜嫻雅,與流風回雪渾若一體,仿佛雪之仙靈一般,令過往的行人紛紛側目,驚為天人。
然則,比起他的豐神俊態,還是他腳邊跪著的叫花子更叫人驚異幾分。
如此洪若雷霆的咕嚕嚕聲響,恐怕世間再沒有哪一塊肚皮能與之媲美。
蓮兮腹中饞蟲難歇,跪在雪地里不依不饒道︰“你若再不給錢吃飯,我便胡亂找一家酒館,拿頭上的白蓮玉冠換一頓飯菜好了……”
封郁嘴角勾笑,也蹲下身來,說道︰“好啊,大抵也值幾個錢。不如帶上我一起吃吧?”
蓮兮癟癟嘴,郁悶之極︰“你!你明知道我……不舍得!”
封郁深深一笑,頰邊印出一抹淺淺渦痕。他的肩頭堆積著些許雪花,卻是松松的,軟軟的,感受不到一絲冰涼。同他的眼色一般,讓蓮兮莫名心悸。
然而,他的面頰也是雪樣的病態蒼白,與漫天飄雪融為一體,透明得不真實。
幾個月前,封郁在青陽黑湖布下的千金封界被人強行打破,湖底囚禁著的人就此行跡不明。他在身受重重天雷之後,身體虛弱已極,原本就迫盡臨界。那一時又遭到千金封界的法術反噬,更是將五髒六腑都硬生生胡攪了幾遍。他在蛇山昏沉沉地宿居了許多日子,時而昏厥,時而嘔血,終日水米不進,眼看著他的身形一天天瘦下去,叫蓮兮急得同熱鍋螞蚱一般。普天之下凡有些名堂的仙芝靈草都被她一並東搜西刮了來,但那些粗拙的湯湯水水總也不見得有什麼實效,他依舊面色虛浮,她也依舊只得在一邊手足無措著。
他究竟為何將人囚在黑湖湖底,是誰將他的封界打破,被囚之人又脫逃何處?每每被她問及事態病況,封郁總是寥寥幾句,草草敷衍而過,叫她始終弄不清來龍去脈。好在封郁說自個兒“無礙,死不了”這句話,倒還作數。在蛇山渾渾噩噩了月余,他靠著殘存的一絲神冥修身養氣,倒也一分一分,逐漸好轉起來。
時至今日,封郁的言語行走,皆是形同往日。蛇山桂海中,心急如焚的幾十日,好似只是夢魘飄渺一場。若非這時她近處看著封郁蒼白如雪的面龐,幾乎要忘記,他已神元全失,再不是從前的封郁。
兩百九十七道天雷,封郁憑著兩萬余載的修行,也不過勉強承應。換作是修為稍淺的旁人,早已一命嗚呼。如今,他周身仙氣渙散,使不得術訣,窺算不得卦數,便連嘴邊笑意也不復輕狂,幾同凡人一般。每每念及此處,便讓蓮兮心中揪痛不已。
“我問你,”蓮兮一手支在雪地中,一手拽著封郁的袖子,不讓他站起身︰“你可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日自然是我父尊的壽辰,”封郁搔了搔眉梢,又說道︰“不過,也是蓮公主的生辰。”
“你竟知道?”蓮兮癟癟嘴說︰“我以為這世上除了兄長和銀笏,大概沒人惦記著我的生辰,便連父君母上也時常忙得將我拋在腦後。”
“今日是蓮兮四千三百二十二歲的壽辰,我最清楚不過,”封郁狡黠地一笑,說︰“我還知道,你從前過壽時,總是喜歡偷偷摸摸躲在東海的珊瑚林中,跪著向海上繁星許過不少心願,我說的對不對?”
“你怎麼會……”蓮兮一時羞怔得臉紅脖子粗,高盛怒喝道︰“……你個偽君子!居然背地里偷听女子訴衷許願!快說!听得是哪一年的……”
“每一年。”封郁眯起眼,好似是有意消遣蓮兮一般,一字一頓說道︰“每?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