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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瀟瀟,滌蕩著廬州城。
因為下雨的緣故,街上行人極少,與往昔熱鬧的情形大為不同,顯得有些異常安靜。
偶爾有人從沿街鋪面門後探出頭來,瞟了眼有些空蕩蕩的街面,再瞅瞅檐下飛落的雨水,很快又縮回頭去。
一位個身材頎長的書生,撐著把黃油傘,緩緩走在大街的青石板上。時已深秋,書生只穿著半舊的青衫,看起來有些單薄。
青衫書生穿過兩條街,徑直來到層層兵士把守的驛館門前。
早有盔甲鮮明的兵衛上前,大聲喝止︰“站住!安平長公主鳳駕在此,閑人庶民回避!”
青衫書生沒有被守衛兵士的呼喝聲嚇住,從容不迫地從袖中抽出一封名帖,遞給那兵士,道︰“江陰沈七,求見安平長公主,勞煩將軍通報一聲。”
那兵士見青衫書生沒有多余動作,眉毛一擰,呵斥道︰“奉長公主殿下旨意,官員非召不得求見!不管你是民是官,都請回去吧。”
青衫書生見對方不接拜帖,溫和一笑,道︰“諸位當班辛苦了,可惜我來得匆忙,手頭有些不便,還請幫忙通報一聲,不論長公主見不見我,稍時一定請大家吃酒。”
兵士只是冷笑︰“你倒打得如意算盤,好話不要錢,可勁兒說,我若替你通報,便是壞了規矩,你走吧,不要再�@鋁恕! br />
青衫書生斂了笑容,嘆了口氣,道︰“那便當我沒有來過吧。”言畢將名帖隨手丟下,撐傘離去。
那兵士見青衫書生走遠,忍不住唾了一口,向一同站崗值守的同袍抱怨道︰“這窮酸真不通人情世故!”
一個兵士應和道︰“就是,這樣冷的天,多少總得給我們兄弟孝敬點暖身的酒錢。”
又一個兵士道︰“別指望了,看他穿著也不像有錢的樣子。”
先前呵斥青衫書生的兵士仍舊不滿道︰“一路上有多少官員、鄉紳、士子想求見安平長公主,長公主都不見,可也沒見過這麼不懂事的人。”
這時從驛館內走出一隊裝束不同的兵士,為首者穿著散騎侍衛戎服,向眾人問道︰“方才我巡邏到附近,听到你們的吵嚷聲,可是有什麼事情?”
在驛館外圍值守的兵士齊聲道︰“沒有!”
那負責巡邏的校尉點頭,道︰“沒有就好。”
剛要轉到別處,忽然發現不遠處地上有張名帖,已被雨水浸透,上前撿起,展開一看,不由大驚失色,急聲問道︰“這帖子從何而來?”
“剛剛有個書生從這兒經過,扔下帖子就走了。”
“糊涂!快把他找回來!”
“是!”
“我親自隨你們去找。張侍衛,你快把這拜帖遞到內院,轉交給長公主殿下,快去!”
“是!”
驛館內院,正房廊下,一位珠冠宮裝的清麗佳人正望著檐角飛灑的雨水出神,正是安平長公主。
一個宮女裝束的婢女快步從房內走出,手中拿了件五彩雀裘,披到安平身上,口中道︰“殿下快回房吧,外面冷,仔細凍著。”
安平搖頭道︰“我不冷,紫雲,你若冷就先進去吧。”
那個叫紫雲的宮女道︰“奴婢要陪著長公主殿下。”
安平不再出聲,低頭摩挲著手中的一支木簽,木簽上寫著四句批語︰“相見爭如不見,執手相看淚眼。鴻雁哀哀歸去,山長水闊人遠。”
紫雲見狀,勸道︰“殿下,依奴婢看,那個老道不過是在胡說八道,殿下何必放在心上?崔大小姐不是說了嗎,此簽還有一種解法,就是雙雙歸隱,而非勞燕分飛。”
安平深深地嘆了口氣,道︰“或許吧。”
紫雲又道︰“宮中要殿下臘月二十三之前務必回京,奴婢瞧這天氣,三五日都晴不了,若去江東後再趕回,時間怕是要趕得緊些。”
安平抬頭看了看陰沉的天空,道︰“若明日還不放晴,就冒雨趕路,隨行的將士們會辛苦些,給他們多準備些姜湯,再多給些賞錢。”
紫雲應道︰“是,殿下。不過,隨行的那四位,您打算怎麼處置?如今帶到江東,難不成還要再帶回京城?就算您不怕人笑話,太後娘娘也不會高興的。”
安平想了想,道︰“崔家姐妹倒沒什麼,崔小姐統領著一百多娘子軍,她願意留在安慶練兵也可,隨我去京城也行,崔大小姐更由她自便。我不放心的只有李師父,待到江陰,若是駙馬現身,我就放她走,若是駙馬不現身,我就是再被人笑話,也要把她帶去京城。”
紫雲問道︰“還有那個青樓女子呢?”
“自然不能留著她,以免敗壞駙馬的聲譽。”又一個宮女裝束的婢女從走廊另一端快步行來,手中捧著濕漉漉的拜帖,“奴婢綺雲見過長公主,啟稟長公主,這是散騎營張侍衛剛剛送來的名帖,說是駙馬爺差人送來的,還請長公主過目。”
安平心頭一跳,忙接過被雨水泡得有些變形的名帖,只見帖子上墨跡泅洇,污作一團,已看不清內容,只有左下角署名尚能辨認,“臣縐”二字躍入眼簾。
安平頓時覺得心跳加速,問綺雲道︰“這帖子是誰送來的?快叫他來見我!”
綺雲屈膝福道︰“遵命,奴婢這就去。”言畢領命而去。
安平面露喜色,對紫雲道︰“看來靈虛道長說得不錯,駙馬和我終會重逢團聚的。”
紫雲也高興道︰“殿下是有福之人,自然會和駙馬團聚的。”
安平點點頭,張開雙臂在紫雲面前轉了一圈,問道︰“你瞧我這身裝扮如何,是否需要添些首飾?要不要再補些胭脂水粉?”
紫雲掩口笑道︰“殿下就是不施脂粉,不戴首飾,也是個國色天香的大美人,駙馬見了您,保準眼楮都挪不動地方了。”
安平听了,笑容舒展,道︰“你這張嘴啊,越來越巧了。不過你跟在我身邊較晚,沒見過駙馬,他跟京中那些自命風流的臭男人不一樣,他可不好色,平日見我從不會盯著我看,就是有不自重的女子主動投懷送抱,他也不理睬的。”
紫雲道︰“不是奴婢不信殿下的話,只是貓兒沒有不偷腥的,奴婢不信世上還有不好色的男子,如果有,也是沒有被捉現行罷了。駙馬畢竟和殿下分開很久了,又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他又不是和尚,怎會如女子一般為殿下守身如玉?”
安平的笑容登時凝固在臉色,情不自禁地喃喃道︰“守身如玉,守身如玉……”
紫雲也注意到安平的神情變化,湊到安平跟前小聲道︰“奴婢有個法子可以查出駙馬有沒有和別的女人勾搭,還可以拿住駙馬的短處,只要殿下如此這般……”
安平有些走神,似是听進去了,又似沒听進去,只是道︰“我有些累了,你看著辦吧,別太過分,不要惹惱了駙馬,他輕易不發火,但是發起火來我也沒辦法的。”
紫雲自信滿滿道︰“殿下盡管放心,奴婢自有分寸。”
不多時,綺雲快步跑回,氣喘吁吁地對安平道︰“殿下,奴婢打听清楚了,听說是個瘦高的書生,江陰人,自稱沈七,要求見殿下,結果被守門的將士阻攔,扔下帖子就走了,吳侍衛正帶人去追呢。”
安平的眼楮瞬間亮了起來,驚喜道︰“是他,是駙馬來了!我要去迎接駙馬!”說完向院門處奔去。
“殿下,傘,傘!”
“殿下慢點,當心摔跤!”
紫雲和綺雲擎著傘在後面直追。
安平剛出第二進院子,來到第一進院子,就見一群將士簇擁著一個青衫書生走進大門來,不由停住腳步,眼楮緊緊地盯著那書生。
眾將士一見,識趣地退開,自行回避,只剩那書生一人站在院中。
那書生自然就是沈縐。
驟然重逢,恍若隔世。對于安平來說,沈縐“去世”後,天是灰的,茶飯是苦的,熟悉的人是陌生的,周遭的一切都是無聲的,每一天都是那麼漫長,那麼煎熬,那麼絕望,仿佛一生就此沉淪。她常常坐著發呆,一坐就是一整天,想著和沈縐的過往點滴,自己如何刁鑽地整治他,如何胡攪蠻纏地煩他,明明很在意他,卻總忍不住氣他,要他向她低頭服軟,要他抬眼看看她,要他好聲好氣地跟她講話。然而她不顧臉面撒潑耍刁的後果是,他低頭卻不服軟,認罰不認賞,眼神冷漠,聲音冷硬,讓她愈加生氣。後來才意識到,他那時不過是借她的手來懲罰自己的背情和停妻再娶。渾河大汛,他奉旨救災,她偷偷跑出京城去尋他,她對他的好,他不是無知無覺,他的回報是奮不顧身地保護她,那是他們感情最好的一段時光,同甘共苦,相濡以沫,除了那個她再不願提起的噩夢。噩夢終結了他們逐漸融洽的感情,盡管他百般安慰,她還是難以接受現實,她主動遠離他,冷落他,听從父皇的建議,搬到宮中長住,再也沒有回過公主府,直到他“去世”。可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願意遠離他,只是她不能承受他對自己的失望的情景,她希望他可以早日納妾,誕下子嗣。然而她等來的卻是他下獄治罪,父皇下旨要她和他和離!她好悔,若是知道後來的事,她絕不與他分開,她甚至覺得是自己的冷落導致父皇對他動了殺機,讓他丟掉了性命。為此,她每日每夜都在痛悔,不吃不喝,直到大病一場,從宮中傳出父皇酒後失言,駙馬尚在人世的消息,瀕死的一顆心才又重新活過來,之後就為尋找他而忙個不停。天可憐見,她現在終于找到他了!
安平望著沈縐,臉沒變,神情沒變,只是身體消瘦了很多,看來他過得並不好,看在他受苦的份上,她就原諒他沒去找她的過錯吧。說起來,他也當真無情,放任她在苦海里掙扎撲騰,愣是一點消息都不透露,遇到馮遠還設法逃走,避而不見,殊為可惡,這一點不能原諒。
沈縐見到安平也是感慨萬千,兩年多不見,安平出落得愈發成熟美麗,再也不是那個懵懂貪玩的小丫頭了。綜合稽查司探听到的消息,安平在他假死後,四處搜羅能人異士為己用,遍地撒網,自己居中統籌調度,心智和能力同步增長,再想擺布她可是難上加難。如今能指望的只有她對他的感情了,只是兩年未見,她對他的感情變沒變?俗話說,相見不如懷念,沒見到的時候,思念主導大腦自動美化所想之人的形象,不斷做加法,而一旦真正見面,才發現對方並沒有自己想得那般美好,或者自己並沒有自己認為的那般希望見到對方。真要是這樣的話,此番相見,純粹自尋死路。
沈縐見安平臉色不停變換,時喜時悲,時痛時憐,時憂時悔,知道對方正在梳理過往與現狀,對方果然不再是那個只要自己對她一笑,就乖乖听話的單純孩子了。
想到這里,沈縐輕嘆一聲,開口道︰“安兒,你好嗎?”
安平見沈縐眉頭微蹙,滿眼憐憫,心中一酸,淚水上涌,盡管有很多事要質問他,有很多話要責問他,可一听他說話,就什麼也不想了,只想撲倒他懷里痛快地大哭一場。
安平抬腳向沈縐奔去。
沈縐暗暗松了口氣。
安平還沒跑兩步,紫雲向綺雲使了個眼色,綺雲立刻高聲叫道︰“大膽!來者何人,見了長公主為何不下跪?”
安平立刻停下腳步,她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
沈縐的心沉了下去,面無表情地看了眼斥責自己的宮女,撩起前襟,直直地跪了下去,雙掌按地,俯首貼地,拜了兩下,口中道︰“微臣沈七,參見安平長公主殿下千歲,叩問殿下玉體安康。”
沈縐行完禮,一顆心已涼透。
安平見沈縐仍舊俯身在地,方想起來要自己說“平身”,沈縐才能夠起來,忙上前扶起沈縐道︰“駙馬請起。”
沈縐站起身,安平伸手去握沈縐的雙手,沈縐手往後縮,避開安平的手,道︰“微臣手髒。”
安平見沈縐說話時並未看著自己,面上也恢復到往昔毫無表情的那種樣子,知道他又生氣了,頓覺委屈不已,淚珠忍不住掉了下來︰“我嫌棄你了麼?”
沈縐見安平落淚,終是不忍,舉起雙手道︰“真的?那臣就把手上的泥擦到殿下的衣服上了。”
安平見沈縐雙手上果然沾滿爛泥,連著額頭上也有,想起他平素極愛潔淨,現在雙手和額頭膝蓋都沾了泥,髒兮兮的,難怪心情不好,便掏了手帕幫他擦淨雙手和額頭。
沈縐這才粲齒一笑,伸手握住安平的縴縴玉手。
安平也笑起來,心情輕松。
二人攜手往後院走去。
不料沈縐忽然打了個噴嚏,安平登時緊張起來︰“駙馬穿得太單薄了。來人吶,快備香湯,水要熱些,伺候駙馬沐浴更衣。”
沈縐沐浴完畢,換上安平為他準備的黑色回紋瓖邊的白緞窄袖長袍,頭戴束發玉冠,腰束黑色錦帶,足蹬皂靴,整個人為之一變,氣質愈發高貴儒雅。
安平滿意地看著沈縐,道︰“這次東巡,靖國大將軍和忠武將軍一路護送,很是辛苦,駙馬先隨我見見二位吧。”
沈縐點頭。
二人剛到待客廳,陳勉和崔護還沒到,隨行的御醫卻來稟告︰“啟稟長公主,方才雪如姑娘和月娥姑娘飲食後嘔吐,臣替二位姑娘診視,發覺二人並未生病,乃是珠胎暗結,有孕在身,鑒于二位姑娘與駙馬的關系,特來稟告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