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甦在臣僚面前,給足了妹妹底氣。
她往日那些囂張的行為在他看來都是小打小鬧,直到這件事。他這個妹妹行事雖然囂張,但不會濫殺無辜……
他上了車攆,深吸一口氣,正欲開口。
只見妹妹攏了攏方才披到肩頭的白色斗篷,試圖遮住她身上的血跡。
扶甦接過僕從浸濕的軟帕,他本想給她擦拭,但見那張牙舞爪的樣子。分明是她自己殺了人,也不知她眼里哪來那麼多不滿和惆悵。
張良離開這麼些年,她在咸陽被李斯等人影響頗深。
不知她從哪里學了一套跪地求饒的行徑。說好听點是能屈能伸,難听點就是無賴。
扶甦尾調下沉,“知道你是有意髒著。”
她癟嘴,他這個做兄長的,還真了解她。于是接過他手里的帕子,一邊擦,一邊說。
“我本來隨父皇推廣農具做得挺好,父皇還打算讓我向李丞相學點兒賦稅道理,哪知道那個趙高就是和我過不去。我一氣之下跑去荒郊,就遇上了盜匪,這麼一路跑才誤入了竹林…”
趙高……扶甦突然想起父皇連夜啟程,案頭那封密奏,那分明是趙高的私印——是趙高故意讓他妹妹失蹤的?
扶甦思道,“任囂尋到此處,不會沒有緣由。既在竹林發現了可疑之物,若查清便能還你清白,你怎麼能將之焚燒?”
“如果有人打定主意想害我,無論如何,那些謠言都會傳出來。”她突然抓住他的袖,“哥哥難道忍心看著我被打入咸陽獄嗎?”她仰起臉時,眼里晃著淚花,沾血的碎發垂在臉側。
他妹妹縮在他外袍里,露出少有的憂愁膽怯之態……饒是她如此不分青紅皂白殺人,他厲聲苛責的話卻如何也說不出口。
“你倒也知道還會被下獄。如何能闖出這禍來?”他眼神一沉,看了眼窗外,“是不是李賢教唆了你?”
听此言,許梔才知扶甦到現在也沒辦法徹底認同他們。
對許梔來說,她沒搞清楚墨柒發行了多少《史記》。她就不能透露半點關于史記的內容。
深海之下早埋未知險患,大秦若如冰山微有升溫,海底火山便會在毫秒間爆發,將一切焚燒殆盡。
如今,她已經沒有黃石公所存孤本在手……殘忍的結局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李賢消化到現在,也還經常精神錯亂。
扶甦那雙漆黑的眼楮若星芒。但自從軍中回到咸陽,他的眼里摻雜了幾分他們父皇的神態,似乎這一看,將她全部看透。
她想因為李賢和陳平就在車攆不遠處,扶甦自然會尋問他們。
她現在要做的就是將焚書之事換個辦法化解。
許梔不能放棄李賢處在內朝的身份,她決定以退為進,抬起頭,朝扶甦笑了一下,頗為驕橫地說,“他哪來的本事指教于我?不過他眼盲之後,倒是比之前有趣,反正他一時半會兒也不能上朝,李丞相若肯將他借于我……”
該說她沒心沒肺,還是該說她冷血殘忍……扶甦不知道李賢眼楮具體怎麼傷的,但應該與嬴荷華脫不開關系。縱然是皇室公主,但扶甦絕對禁止妹妹頑劣至此。
扶甦頭疼,因為他沉聲呵責她時,她居然在笑,“哥哥若覺得李賢可堪大用,我便勉為其難讓給你好了。”許梔將擦干淨血的帕子放在一側,聲調低了下來,“反正我馬上要去獄中,說不定回不來了……”
他的聲音突然軟下來,伸手想替她理好凌亂的鬢發,卻在觸及她發間血跡時頓住。“因你之事,父皇急回咸陽。此番回去,你莫要再激怒父皇……尤其關于六國之人,還有與你隨行的樊噲和劉邦,且需好生處置。我之意,將之留在會稽為好。”
許梔卻順勢抱住了他胳膊,她微揚起頭,悶悶道“兄長可知,不論任囂在竹林發現的‘可疑之物’無論是什麼,我都有知而不報的罪名。退一萬步說,就算書簡還在,那些“亡秦”的語讖也不會放過我。”
她比他更洞悉人心,時至今日也是如此。
是啊。乖乖回到咸陽,不一定能全身而退,就論朝廷內部蔓延著的語讖,她不走這焚書殺人一遭,也能被博士官的唾沫星子罵死。
她得寸進尺,並攏手腕,“與其讓閻樂押我回去,還不如被兄長遣回。”
會稽郡多雨,風又大,卷得車內照明物明明滅滅。
他看著她,嘆息著,“荷華,我是來接你回家的。書簡燒了便燒了吧。”
她能不能洞悉旁人的心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明白嬴政所想。
所謂預言之書,在他的眼中,不過蠱惑人心之物。
許梔還沒從成功勸說扶甦的喜悅之中回過神。
然而砰地一聲,車身巨響驀地沖進耳膜!
竹林搖曳,風動不止,黃石公從始至終沒有現身。史記的內容已經不是秘密。
許梔一個激靈,猶如驚弓之鳥。
她不知道扶甦帶來的不是殺手宿衛,而是乃是訓練有素的軍隊。秦軍更是一層又一層將車攆給圍得嚴嚴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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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先條件反射地抓了扶甦的袖子往外扯,想起閻樂之後,頓時停住,松開他的袖子。
“竹林霧障清除之後,容夫人定然鋪陳了許多殺手欲要置我死地。”
車廂外,刀劍之聲不絕。
扶甦快一步攥住了要離開車攆的她。“別出去。”
可人本能的應激,會讓她發大感官。
當年在博浪沙的景象無限度地在她腦海重演,精神創傷和身體傷害反復地讓她想起那一日,她感覺不能呼吸,牙齒不受控地打顫,上下顎踫撞出細碎的咯咯聲。
“……巡游路上下手太容易了,且會稽之地危險。”“他們的目標是我和李賢……兄長不要來……趟這渾水。”
她掙扎著,驚慌失措的神色扎疼了他。
扶甦極力要讓她冷靜下來,卻發現她大口在呼吸,身體在發抖,止不住地顫。
“沒事荷華。沒事了。”
“原來是車輪陷進淤泥,才發出斷裂聲。我還以為……”她話停在這兒,不肯開口。
“別怕。我會護著你。”
她終于才感知到他的手覆蓋在她手上的溫度。
好像過了很久,又只有一會兒。
扶甦身上有種讓人安心的魔力。很快,她秉持他父皇的習慣,抱著刀刃睡了過去。
外面殺伐之聲未曾消停,扶甦從容不驚地坐在車中,直到任囂來稟。
“長公子。楚地宵小已肅清,車轍已修復好,是否要啟程?”
簾蕩起一個小幅度,他擺手,扶甦下了車,看了覆著眼的李賢,他失去往日凌厲陰郁的神色,倒顯得幾分溫順,現在他垂首跪地,“臣招致楚人禍患,驚擾公子,罪該萬死。”
許梔不知他們談了什麼,待她再醒過來,身上已經換回了公主裾袍。
車輪緩緩前行。
一個侍女手里拿著一個檀色食盒,“公主終于醒啦,長公子吩咐說公主殿下定然餓了。”
食盒打開,梅花形狀的點心,整齊疊了一層。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愛吃甜食。
侍女說,這是扶甦特意為她準備。
她點點頭,這比她當初做的好看多了,也耐不住這點心實在精巧,雪白酥皮,連花蕊處的紋路都雕琢得絲絲入扣。
她便輕輕咬了一口。
是夜,密函送到趙高手中。
他笑了笑,他並不急著要除掉嬴荷華,只想要她吃些苦頭罷了。
咸陽的朝堂上正對于《預書》、讖言的存在正經歷一次大規模的討論。
朝政遠比許梔想像中詭譎。且在她十余年間頻繁的動作之下,她已經成為極重要的一環。
譬如姚賈。不知道他是喝多了還是腦子抽了,他居然公開表示,“皇後有兩個孩子。開天闢地的事,咱們的皇帝陛下做了不少。誰說了繼承人一定從公子中選?”
而嬴荷華回到咸陽沒有第一時間到章台宮。
據說她在路上染了疫病,身體不適。
她和她兄長一起回宮,立即遭到了嬴政的問詢。
這難免被人視作‘以退為進’的手段。
于是私底下這樣的討論更加廣泛。
【永安公主因《預書》滯留楚地,居心叵測,正是巫神所言的亡秦之禍】,更有【兄妹反目】這樣的言論甚囂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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