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弩機組裝精致,內槽暗刻一圖紋,是一只鳥,她不認得。
李斯借由天色已晚,著急要離開。他左腳剛邁出房門,砰地踫到一個硬邦邦的阻礙,他手里的燭火一近,發現是個死人!胸口血已經干涸,死了有段時間。
李斯極快穩定心神,這時盧衡從梁上下來,將尸體拖入房中。
“你是?”
李斯盯著他,從他的劍看出了端倪,“原來你就是盧衡,範增的大弟子。”
“是。”“公主與您的行蹤恐有暴露之嫌,您最好不要現在回院,以免招致更大禍患。”
李斯蹙眉回到屋中。思索這里面到底哪里出了差錯,竟然在他滴水不漏的防範中走漏了風聲。
嬴荷華已從案上起身,和李賢細細交談。
听到內容,都是些有的沒的。李斯疑惑,她什麼時候和他兒子關系這麼好了?
早上和他說笑,她這會兒又在看見盧衡把尸體拖進屋的瞬間,好像下意識要往李賢那旁斜。
沈枝立即將屏風上的布扯下來蓋住了那尸體。
嬴荷華這才正色。“父皇知道我來向丞相討教。我讓丞相來此,並非密見。他們的目標或許不是你我。”
她看著桌上的弩機,“丞相在潁川郡曾有徹查叛逆之務,這些東西被翻出來,非通達政務之人不能得。”
李斯眉心一沉。
對嬴政來說,那些亂七八糟的刺殺在統一前出現,可以用征伐戰爭說明,在情理之中還過得去。
但現在天下初定,若再頻繁發生這些事。嬴政必定勃然大怒。
且不知李賢處理的刺客和當下這個尸體是否一致。
他不能開口問。
安保措施做成這樣,自己堂堂一個丞相竟然被尾隨,還招來禍患,這會使他顏面掃地。
李斯來見嬴荷華的消息沒幾個人知道。
乃是從隨行的幾個秘臣中間傳出。這個人藏匿在他們之中,想置他和嬴荷華死地,何等凶險的用心!
李斯面上波瀾不清,但心里面已經駭然。他喝著茶,等著天明,但坐立難安。
他暗下決心,必須在巡游途中查明這個人,解決這個人!
會稽郡中賦稅問題,郡中到底有沒有推行魏咎那套東西,他暫時放下。
于是,他決然要乘夜回去。
李斯的堅持,讓嬴荷華問了他兩遍。
李斯看著她,給她指明道路,“公主若能將會稽賦稅查明,便是了卻陛下心中一疑。”
他沒說完。
但意思很明顯,實實在在解決好稅賦問題,嬴政對她的倚重將不限于在策問議事,督查籠絡這種縱橫家做的工作。
如果她有天賦,那麼她會看見帝國的命脈,觸踫到根基的來源,這樣她就不會覺得淳于越那個老頭子說得有道理。
李斯點到為止,不再多說。
月到中央。李斯堅持要離開。
他一不想嬴政出事,二是他不想讓蒙毅那小子在取得扶甦信任的同時,還成天在嬴政旁邊。
不過他不是一個人回去的。
許梔讓李斯把盧衡一並帶上。
“丞相要不小心在路上出事,父皇那邊我無法交代。”
李賢發現她用不著壓驚,她一點不怕尸體,甚至上前揭開了蓋尸體的布簾。此人身量不高,身材縴弱,穿著小廝短褐,白白淨淨。
這都是她的安排。
“公主是有意引父親查到趙高身上。”
火色在她發釵上掠過,她笑笑,“早和你說過了,我們會除掉他。”
她續言,“出巡之前,他已有些異樣。當下父皇對他甚是維護,巡游路上,乃是時機。若不能一擊殺死,往後稍借丞相之力防範于他,路會好走許多。”
她根本不是讓盧衡去保護李斯,而是派他去監視李斯。
嬴荷華不會管李斯和趙高爭斗的輸贏,她只要秦國未來不再走老路。
李賢注意到那尸體身上特制的一截圖紋,那是出自咸陽宮城,依據李斯的聰明,他只需要冷靜下來反復想想,大概方向就在心中。
而她的說笑,她的輕言細語做出信任他的模樣,不過是要他父親放松警惕。
“……在趙高出手將那楚地巫女滅口之際,公主派出盧衡,就是在設這個局。”
李賢是真正活了兩輩子的人。她這點演技與算計到底瞞不過他。
“趙高此人詭詐非常,變幻多端。”
她抬首,眼尾微微上抬,“所以我是誠心誠意要幫令尊規避風險啊。”
李賢道,“趙高失去行璽之權,正是循序漸進之策。公主若令父親突然牽扯此中,此非上策。”
她輕輕搖頭,“我將你從咸陽召來,你父親以為你做了我殺人的匕首。他是為了你才願意走這一遭。”
李賢一頓。
“莫說你父親會誤會你和我。其實,我也覺得,這麼多年,我仿佛從沒看明白你。”
她說著,指尖擦過他系在腰際的那劍柄,輕握住劍柄,又若無其事用拇指輕輕摩挲銅器上凹凸不平的紋路。
他深吸一氣,那上面殘留著他使用多年的痕跡,四周所有的空氣都凝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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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常年用劍的人來說,這是赤裸裸的挑釁,對一個男人來說,這動作是直白的勾引。
他向來一直佔據絕對的主導,即便是挨了不少耳光,那發端也是他有意挑起。
從來不會有現下這種情況。
這下她往前一步,他卻下意識要後退了。
李賢終于被逼到不能再退。
她這才笑著抬起頭,“從前你不讓我動趙高。我很不理解,所以讓趙高去蜀地監督你,是想逼迫你做出反應。不從蜀地開始查,我怎麼能知道,你的心思。”
真要多虧嬴政要她看賦稅的條例。
她對他自來是那種‘期許他好,勸他好’的認知,她後知後覺,又在貫通兩千年歷史的剎那間就想通了。
李賢不是一般人。他活了兩輩子。他輕易能獲得嬴政的信任與栽培,他在蜀地從懷清手中拿走半成利,在墨柒那得知許多新奇的工具。
他有個一定會當丞相的父親,有個一定有兵權的哥哥,手里且攥著她的秘密。這是多麼可怕的堆砌。
上一世淒慘的落幕,足以摧毀他的一切。
她身上若隱若現一股香,這是挑燈閱讀之後的油墨檀香。
早年最隱秘的東西就在她的話中。
那是個絕對致命的念頭。
他不是沒想過,他只是不敢。
嬴政在時,他不敢。
而現在,許梔終于發覺他潛藏多年的萌端。
人心難測,可她偏偏猜得這樣準。
李賢沒有她想象中的反應,而像是有什麼大病一樣在笑。
他覆蓋住她握劍的手,加大力度握住了那把劍,“公主要殺了臣?”
“謀反罪重。你這是自認了?”
他垂下頭,眼神餃住她的目光,“我說過絕不再欺瞞于你。”他說著,翻身就調轉了個方位,“秦刀從此處鍘過時,我的恨意確實要比懺悔來得多。”
許梔從來不做沒準備的談話。尤其是她發覺自己早年猜測成真,盟友真有‘袁大頭’的屬性!
沈枝已準備給他頭部重重一擊。
李賢卻在這時喚了她的名字。
“荷華。”
只見他將身體松下來,如釋重負的說,“你親自問我,總是比從旁人那里听到要好。墨柒說得不對。你既然選擇回來,那你是不是不會再離開了?”
“?”什麼有的沒的。
“那不一定。”
許梔想逗逗他,可這話一出,他眼眸卻陡然空了一剎。
她頭一偏,沈枝已然準備動手。
她後背一緊,抱她進了懷里,然後死死扣住。
他沒有言語,只是像護著珍寶一樣將護著她。
“許梔,阿梔。”
他慌了般抱緊她,生怕這個搖搖欲墜的夢也是假的。
“別再留我在這兒。”
她從來不曾細想,在她回到現代的那一日,張良死在秦獄的那個結局里。
李賢又是如何在萬千重壓之中,一步步重蹈覆轍……
他比任何人都相信墨柒所言無可更改的結局是注定。
他卻又比任何人都要更相信許梔一點兒。
她大概真的和外面傳的那樣冷血寡情,又或許是她看他這般哀怨之色看得多了,真心假意交錯其中,她不想思考,只是拍拍他的背,嘆息著,隨後溫言著要他寫了日後可用來威脅他的自罪書。
執筆時,他微顫的睫毛在眼瞼投下蝶翼般的暗影,李賢落完筆,凝神看她。
“公主怎麼會知道。”
她的注意力全在那張帛書里,張口說著,“上輩子被誣告,這輩子想不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這很正常。”
她的語氣沒有一點責難,也沒有埋怨或者憤怒。
“你不怕……”
她笑了笑,頗有種傲視群雄的自信,“你都打明牌告訴我了,有什麼好怕的。”
她袖邊很快要從他手里滑走。
他扯住她的袖子,垂眸時眼尾自然上挑。
她望見他這幅模樣,不由得一怔。
“臣身家性命全在公主手里了,公主難道沒有一點別的獎賞。”
……李賢釣魚執法多回了,她又不蠢。
“你休想。”
李賢垂首沒動。
許梔剛要放下戒心,準備起身就走,哪知腰上一重,她居然被劍柄給勾了回去,跌回了他懷里。
李賢臉上很快多了個巴掌印。
他這才真的松開她,不知廉恥地笑了笑,慢慢悠悠說道,“郡守傳言,劉邦已至會稽。”
湖澤縱橫,晚上的方向並不好辨識,楚地荒里比她想像要龐雜,路上蟲鳴陣陣,知了鉚足了勁兒引吭高歌。
許梔翻身下馬,往棚屋走,差幾步靠近,她听到有人沉重呼吸,她拔出匕首,一邊按住腰側的機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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