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農揪著麻袋,無論如何也被那收糧官一腳踢過去,站不穩,踉蹌往前。
人已經匍匐在地,官卻不依不撓。
“這數不對!”老農死死揪住麻袋口,指節泛白如同風干的棗木,“按郡守告示,今年災荒該減三成田租!”
收糧官碾過滿地粟粒,腰間銅印在陽光下泛著冷光“老東西,咸陽要修直道,驪山要築皇陵,哪處不費糧?”說著,那人抬腳便踹向老人膝蓋。
李斯接到嬴政的眼神,瞬間汗流浹背。
他心里忐忑,秦吏嚴苛,秦律冷刻,但依舊無法束縛這些基層官吏。
趙高眼尖地讀出嬴政的情緒。
然而破空聲驟然響起。
烏木劍鞘橫空劈落,硬生生截住收糧官這記窩心腳。
趙高的姿勢僵硬在半空。
收糧官踉蹌後退,這才看清擋在面前的黑衣年輕人。
“你什麼是東西?膽敢擊打朝廷官員!”
只見那年輕人身姿挺拔,手持一柄木劍,木鋒試在那人喉頸。
“你算什麼朝官?”韓信不屑。
這種攀附舊貴之徒在楚地多得是,沒什麼本事卻要霸佔著位置。
所謂皇權不下縣。秦廷從中央能派出最低一級官僚只到縣令。
鄉,亭,里之級則由地方自行任命。
這收糧官當是鄉嗇夫。雖是鄉嗇夫,但也是個當官的,自在鄉里橫行。
收糧官正要揚言,卻不小心瞥到韓信腰間那露出了半個角的黑牌。他听人說過,凡佩黑牌者出于密閣,這人是咸陽那姓李的監察官的人!
他心想不好,但他這是在公務收糧,根本沒和巫族打什麼交道,于是干脆理直氣壯抬頭。
夜色蒙蒙,月光將來人面容照得明亮,那人衣袍打扮都是楚人,收糧官定楮一看,一下駭住。
!!
居然是韓信!
當年在淮陰,收糧官圍觀過鄉霸逼迫他鑽褲襠,那鄉霸不但沒得逞,還死在一個外人手里。
那事兒楚國人不管,但秦人來了就心血來潮翻了舊案,差點讓他小小一個里長背上人命!
韓信沒在滅楚戰爭之中身死,哪知道還活到了現在,搖身一變成了密閣中人。
他這才把已經成了收糧官的鄉鄰給認出來。
“原來是你?”“若非朝廷禁了兵器之用,我這劍就該了結你性命。”
收糧官轉頭就要跑。
但韓信哪里能讓他跑了。
收糧官受了殷通的命令,沒能辦完差,他交不了差。
他也是個能屈能伸的,“咱們的過節是私人過節啊!”
“這行商的賤民也看熱鬧來了,這像話嗎?”
隨行的黑臉漢子急聲低呼,卻被嬴政抬手止住。
那收糧官見韓信沒理,又換了個神色。
收糧官不敢得罪他,自行離去,走的時候還罵罵咧咧。
韓信背身。
姚賈追了上去,“閣下留步。”
韓信回頭,個中年人站在夜幕之中,仿佛驟然有光,而其中一位身形消瘦,與李賢神似……
要是大白天,韓信鐵定能看出來那不是神似而是遺傳。
“閣下留步。我等乃咸陽行商,首來楚地,家主喜與豪俠之士結交,又善賞名劍,閣下手中之物不凡,可是出自歐冶子之手?”
韓信笑了笑,拱手道,“在下這柄劍不過木制,足下于夜中看出此中真意,火眼金楮。”
姚賈呵呵笑道,“老夫哪里識劍。”他頷首,側身,“家主望與閣下坐而論劍。”
隔著一層夜色,韓信依稀同行之人怎麼看怎麼不對勁。
與他說話的是李斯,但韓信卻發覺那姓秦的商賈,才是真正氣度不凡。
他在一旁不言,眼楮銳利如刀,沉如深海,好似汪洋。
一番‘在商言商’的談話,借用的是經商之道,悉數說的卻是過去十年間發生的大小事。
鬼使神差般,韓信從中看到了一種相似的欲望。
待姚賈將他送出草屋不久,韓信遠遠看到兩個人策馬而至。
他隔得遠,並未認出嬴荷華,簪上螢石在火中折射出光來,他認得,當年就是從淮陰尋出的寶石,獻給了當初入秦的楚國公主鄭璃。
韓信忽然發覺自己手上的劍有些重了,他收到信回到故居,在房後發現這把秦劍,信上要他攜劍出行,以安會稽。
如果送劍的是永安公主,如果非常騎馬歸來的那女子是永安。
……那麼,他今夜見到的,那便是……
這個遐想令韓信驚出一身冷汗,令他胸中沸騰不已。
許梔帶著李賢回到館中,案上熱茶已撤。
“看來韓信已拿了劍,公主所言已成。”
許梔點頭,“有勞。”
“只是不知你命我急來……”
許梔示意他低聲,叫他到暗處。
她微微抬首,“李賢。你知道,這兩年我自顧不暇,很少顧及一些別的事……”
她頓頓,“我親眼看泰山那棵松樹被雷劈死,我想了許多。”
“公主。”
月色相輝映之處,將她照得如若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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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從他肩頭徐徐往上,再落在他眼中,“你給我交個底。劉邦到底在哪兒?”
“……”
“不能說?”
“不是。”
“他,”李賢一直如此,即便是他的眼楮蘊藏著答案,但他就是習慣緘口。
“我不想听你忽悠我。”
“劉邦去歲便不在我所轄郡縣之中。”
她不怒反笑,“你是說他跑了嗎?我記得你上次不是說他還在做亭長?如今怎麼會不在郡縣之中了?”
李賢不知許梔為何著急,此人為何這般重要?他把這輩子和上輩子經歷過的一切翻來覆去想也沒想明白。
“若你想要他蹤跡,十日便可知。”“這曹氏母子?公主作何打算?”
“我將曹氏母子留下,便是想在回咸陽之前,見一見他們。”
“他們?”
與其擔驚受怕,不如她主動尋人。
她不但要見劉邦,還希望將蕭何,曹參,樊噲這些人物一塊兒見一遍。
李賢想起上幾回。許梔有這樣的想法,都做出了一些令他倍感危險的事情。
先是李牧與李左車,接著就是張良陳平,然後是韓信項梁。
她偏著頭,“賢才能人盡在轂中,便是我所願的天下太平。”
“有了這個先決條件,除掉趙高,便並非難事。”
“公主如此孜孜不倦,只為殺掉趙高?”
她狡黠地笑了笑,“這難道不是你的夙願?”
是了,李賢沒有看錯人。
從一開始,他就沒有選錯。
嬴荷華,長公子扶甦的親妹妹。
趙高在他臨終之時,將法家之中最詭譎的計謀擺在他與父親面前,要他們被自己最擅長的東西擊潰。
這是和腰斬同等的絕望,他要他們死不瞑目!
嬴荷華是他高懸于空的太陽,是他夜中的明月。
這個被他與父親一手塑造的公主,是他最痛快的報仇方式。
唯一超出李賢預料的是,公主瀲灩的眼楮,看到的是未來的未來,是比他遙遠兩千年的世界。
他將她奉為明珠,他雕刻她為刀筆。
在韓地時,他便無可救藥愛上她,下意識將她的願望等同自己的願望。
今夜的這月亮又亮又大。
許梔剛走到門外,便听到銅符擲在案上,墜地發出金石之音。
她趕緊推門而入。
“此等吏民,如此橫行,公然違抗秦法推行,當判處車裂,誅其三族。”
“阿父莫要動怒。”
她跪坐在鹿皮地圖前“阿父看這里。”她指尖劃過會稽郡與百越的交界,“車裂之刑震懾官吏,卻會讓南遷黔首更畏怕。不若將貪吏流放戍邊,讓他們替大秦開拓嶺南瘴癘之地。“
燭火爆了個響花。
嬴政凝視女兒簪頭,贊許一笑。
趙高遁入陰影,皇帝心思難以摸清。
六國已亡,嬴政已稱帝,土地只是他想要的一部分。
域外之地,他要。
萬世之名,他要。
他精神百倍,還想要圖謀天下的人心。
看嬴政在楚地也是得心應手。
趙高覺得那個讖言,是時候浮出水面。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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