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
行宮外,楚婦以為自己是被人救出來的,她沒有馬上離開。
“你……你們大人說過……”
“事情沒辦妥,還敢提?”黑影道。
楚婦疑惑,“你們說了。只要我跟你們來殿中,任務就算完成!”
那人扔下一紅繩,笑笑,“那是用不著了。”
婦人瞳孔驟然一縮。
這是她禱告上蒼,親手系在小女兒手腕上的紅繩!
“你們?”
“呵呵,你自己想想在殿上說了什麼?”
“你們說了不管如何,只要我與你們來,按你們要求奉上大巫留下的卜算……你們就會給我解毒的藥物!”
黑衣人扯開她,“我們對巫女言而有信,不過,你或許是被永安收買。”
“永安……”
鄭璃的女兒,那個曾經一個人跑去和大巫做交易的小公主。
她蹙眉,“我不知道。她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她上前一步,一改懦弱,聲嘶力竭,“你說啊,我女兒到底怎麼了!”
黑衣人懶得和她廢話,一腳將那紅繩踩進了泥里。
婦人發瘋嘶啞地吼了起來。
她沖出去,黑衣人沒想到這楚巫竟會武功,且武功還不算差。
她一招一式不拖泥帶水,相當干淨利落。
黑衣人打心里害怕殺了楚國巫女會遭報應,然而想著趙高的命令,他只能再次沖上去。
黑衣人全力踹中婦人胸口。
她口吐鮮血,沒力氣起來,再看,一把銀亮匕首亮出!
下一秒鐘,刀就要插入婦人脖子。
突然,刀柄從黑影手上掉落!隨即黑衣人就癱軟在地。
楚婦撐著牆起來,“你,你是誰?”
“你的朋友。”
婦人爬起來,月光往女子臉上一掠,照見她絕美的五官。
婦人極快認出了她,“……你是燕月?你還活著?”
燕月殺掉一個厲害的高手,只需要袖中一枚銀針。
她消瘦的臉上映出她淒徨的神色,她自嘲一笑,“是啊,多虧嬴荷華,我竟然活著。”
來之前,燕月去了趟亂葬崗,找到了張耳的尸體。
別人查不出來,但她可曾被墨柒教導數年,擅使此物者,無外與墨柒相關。
“永安?……”婦人調氣息,“永安……我也不想參與你們什麼恩怨……”
說著,她撐著身體要離開。
燕月叫住她,“你女兒已經被我們安全送到塢堡。這會兒大概和鄭姝在一塊兒。”
桃夭的女兒?
楚巫不解,“你什麼意思?”
燕月跨過地上的尸體。
“我是想告訴女祭司,你改名換姓,從此離開紛爭並不會過得好。”
……
“秦人像惡狼一樣在九江對巫族大開殺戒,你雖僥幸逃脫,隱居四年,卻還是沒有避開麻煩不是嗎?”
“你想做什麼?”
“呵,我來到行宮是偶然。這回啊,倒不是我要做什麼,而是秦國官府有人想做什麼。”
燕月挑開黑衣人的面巾,光潔無須,是個宦官。
“有人蟄伏多年,只為了等待這個機會。”
燕月望著月亮,想起她死去的兄長,秋風是那麼寒冷。
婦人被她攙扶著送上馬車,燕月不忘給了她一瓶東西。“先師谷中藥物齊天下之珍備,想解你女兒的毒,區區小事而已。”
她處理宦官尸首,將他偽造成秦人內部用劍砍死的情形。
再回,居然有人已經在尸體一旁。
“你不是說出門敘舊,怎麼敘舊到了這里?”
盧衡手里抱著劍,他已經看穿了她,但依舊操持著雲淡風輕的神色。
“與故人聊天。順便殺了個人。”
“嬴荷華命你來救那個巫女?”
盧衡沒有回答。
“你知不知道,徐福與我言,他有新藥煉制成功?”
“阿月,執著這些有什麼意義?”
燕月笑了起來,“如何沒意義?如果他成功了,那麼很快,便如先師所言。天下一定會重新回到我們手中。”
月色在她眸光中流轉,變成水一樣的冰。
仇恨才能讓她感到心髒的跳動。
燕月抬眸,樹蔭在她精致美麗的臉上晃動,她聲音如冷泉,但又在喚出一聲師兄之後,多了些嫵媚,少去許多鋒芒。
“你可以不幫我,但你絕不可阻止我。”
盧衡順勢要拉她,卻被她打開,“別踫我。你一日不把這面冑取下,我便覺心煩惡心。”
他愣了愣,垂首解下面冑,但那個無形中的面具已經套在了他腦中。
他忘不了被嬴荷華召回咸陽之後,他看到的咸陽城——大道直開,通達六國故地。
嬴政從咸陽到達泰山,繁瑣龐大的車駕一路通行下來,竟然用不了十天。
盧衡很難想像,要什麼樣的力量才可以摧毀秦這樣一個存在?
所以他問,“阿月,其他的國家真的會比秦國做得好嗎?”
燕月掙開他,“別與我說這些。”
她笑笑,“從前我雖是哀牢山的小師妹,但我也是燕國公主。但現在,我什麼都不是了,你是不是覺得我螳臂當車,你是不是在想,我拿什麼去和嬴荷華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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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們何必相斗……”盧衡帶著一種悲嘆的詠嘆道“嬴荷華放了你,你也放過了她。為什麼不再消減下去。”
听到這句話,燕月頓住。
她不回答關于嬴荷華的東西,只是正視盧衡,“消解?……是。我父王昏庸無能,我兄長無知。燕國臣民懦弱,在列國之中弱小疲憊,軍備松散,連韓國也不如……”
她捏緊了劍。
“但這就是燕國應該被消滅掉的理由?我就該理應接受亡國的結果,看著燕人忘記他們的過去,忘記他們從何而來,接受秦的施舍?”
“這不是施舍。這是一種規律。先師…說過,這是歷史的規律,終會趨向一統,兼並戰爭是必然的導向。”
盧衡扶住她。
她眼里有淚,“可國弱就該被滅亡?弱小就應該備受霸凌?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弱肉強食本是一種法則。”
“人之所以為人,與野獸不同之處,便是克制欲望而能後動。”她眼神堅毅,“如果嬴政只會通過炫耀武力來證明他的強大。那正是向我們展示出了他的懼怕。這不是真正的強大,而是內里的虛弱!”
她看著地上的尸體,又將眼神移到盧衡身上,“趙高一介宦官都明白的道理,你卻不懂?”
她抬首,“師兄別忘了,你答應過我,會和我完成三個賭約。那麼,我想我再要和你打這第三個賭了。”
她續言,“如果嬴政和嬴荷華什麼都不怕,那麼這些讖言,根本不會對他們造成影響。”
“這是最後一次。”
他說罷,默默幫她處理了尸體。
燕月踏出月色,摸著懷中燕國這一枚玉章。
她深究著嬴荷華放走她與張良的行為,快要放下一切,真正去找尋兄長燕丹的死因。
可命運不會給她太多時間,代她做公主的侍女死于燕國亡國之日,北地的匈奴被蒙恬一路追擊,順便送回了她父王的頭顱……
姬姓為王的尊榮自此終結。
燕月看著燕國從版圖上消失,衍水自此成為秦河。
而盧衡竟然熱衷做秦國的爪牙,甘心被嬴荷華所譴。
他到楚地,協助的是那個她差一點兒就要殺掉的、一點武功都不會的廢物策士——陳平。
這就是嬴荷華要放走她,要她活下來看到的一切?
燕月憤怒地想要一刀殺了她。
于是,她輕車熟路混入芷蘭宮。
可她來的不是時候。
嬴荷華不知道從哪里找了一大堆柳條。
鮮花堆滿殿內,香味濃郁極了。
榻上沒人。
爐子里燒著沉香。
燕月感覺到空氣中凝聚著一絲不同的氣息。
紗簾浮動,一個綽約熟悉的影倚案而臥。
堂堂一個公主,她居然能在這兒睡著?
燕月繞到她面前,嬴荷華並不是看什麼秦國機密看睡著了。從案上那些東西來看,她可能是吃了藥才睡得這麼沉。
她膝上放著個竹編的燈籠,大概是里面的蠟燭燒融了又沒有新添,看起來很舊。
她睡得很不安穩,很快就在驚慌中醒來。
躲在暗處的燕月眉頭緊鎖。
那個利用起人來毫不留情、血冷心硬的嬴荷華居然在哭。
不得不說,她哭起來的模樣比她的笑要有殺傷力。
淒婉動人到了極致。
這是一種怎樣的哀傷與靜默?要超出全部的生命和時間,才能夠講得清楚。
要她們付出一生,才能到達互相的終點。
月色灑在案面。
燕月想起十年前。
九歲的嬴荷華拿起一支紅燦燦的寶石簪子一邊往發間別,一邊和她說話。
“阿月。今日除夕,我要做些餃子給父王和母妃。”
“你完全可以像秋兮一樣,出宮見你的家人。”
“我又不是沒手。區區刺繡,”
“……算了,這需要天賦。我還是學李客卿的字好了。”
說著,她蹦蹦跳跳的又溜了宮。
現在,嬴荷華可能是太累,也可能真的身體不好。
她很快就哭不動了。
燕月只感覺心酸像是潮水一樣滿涌上來,要將她淹沒。
泰山離齊國首都臨淄有一定的距離。
初秋時節又多雨,一日比一日涼。
她很快會明白,她的敵人永遠都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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