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前,潁川郡•梁山
    半開的宮殿一片昏暗,韓死死盯著未明的天際。
    他早已不是墨子門下的韓安,韓安在申不害所構建的韓國王座上學到了什麼?
    九年的教養,猜疑與晦暗,還有無情灌滿了他。
    他這些年來看似不停向秦國追問桃夭的下落,他已經在晝夜不停的思念與痛苦中徹底忘記了自己是誰。
    一刻鐘前,田光趕赴了梁山,群鴉蓋雲,滿殿都是荒蕪。
    男人單穿著深綠袍衣,簡單挽了發,陰森森的用劍沾了墨在地上畫著。
    “……韓王此法可謂行不通。這些年,我與燕月公主沒有說動張良,他似乎一心在秦了。”“而且永安……”
    “永安?”韓安的劍停了下來。
    “永安公主,也就是嬴荷華……是她將張良囚在了子牙峰。”
    “嬴荷華麼,”韓安抬了眼皮,最後見她還是在邯鄲看到嬴政殺人那晚。
    他沉沉笑了起來,笑聲像是丟進了冷水的冰塊,涼颼颼的。“優柔寡斷,不足為懼。”
    “若張平自縊,她上稟嬴政要張平一家滿門抄斬,寡人倒還敬她幾分。”他續言。
    田光頓時對這個王另眼相看。韓安大概是頭一個在看清楚嬴荷華的面目之後,認為她不過如此的人。
    “……韓王。”田光嘶了口氣,吞了不少秋風進到肚子里,“你到底讓張良去做什麼?”
    韓安笑了笑,並不立即回答。
    他轉過身,抬頭望著遠處溝壑縱深的秦嶺。
    長平之事的血債,沒有一個人能背負。
    既然是他張平出手促成,那麼死了也得帶進墳墓里去。
    凡事觸及到這個秘密的人,要麼一生為韓所譴,要麼就徹底閉嘴!
    韓安驀地將劍猛地插進了一旁的樹樁。
    “張良既然生來做了寡人的臣,那他這一輩子休想擺脫韓的身份!”
    早在七年前
    最沉重,最深諳的權術之用,就已經運用其中。
    田光轟然明白!
    韓安雖是被六國中頭一個亡國之君。但他絕不是草包,絕非等閑之輩!
    他為韓國留下了一個張良。
    他也為秦國埋下了一條暗藏殺機的亡國之路!
    韓安最後一句話徹底讓田光明白了他要做什麼,讓他明白為什麼他召集天下能人異士卻不要他們幫助他逃脫梁山宮。
    趙國邯鄲陷落之後,韓安下山那一次,也只是掩人耳目。
    “你以為張平與昌平君交易鐵礦是為什麼?”韓安說。
    子牙峰上,夜空深碧,冷月無雙,張良脫簪著袍,風動影隨人。
    他這樣的人,又怎麼會不知道韓安之意。
    韓安送來了一份至關重要的密保。
    ——嬴荷華和嬴政一樣殘暴不仁,關隘三千魏人皆死于永安之手。
    範增一死,楚燕國滅,代地則失。
    張良置身于墨青色的天際之下。
    身周一切不過落落玄宗,泛彼浩劫,?然空蹤。
    一片紅如飛霞的楓葉飄落到他手中。
    他念起她瑰麗的笑顏。忍不住跪到在峰口,這一次的大風要比當年在靈鷲山的冰天雪地冷上一百倍。
    張良在凌亂不堪之中,留給他的是破敗,也只有清醒。
    殺戮如果是注定。
    由他開始,也便由他結束吧。
    ——
    然而他們隱約感覺到了,出現了一個超出所有人意料的變數,將全部人的計劃打亂。
    嬴荷華——許梔。
    李賢從咸陽到壽春的半路上,收到了一封出乎意料的信。
    有兩個人說的話,他不得不信。
    一個是許梔,另一個就是墨柒。
    墨柒從來都是一副超脫世外的模樣。
    而今,信的落款正是他!
    月色無邊,李賢幾乎是“懸崖勒馬”般的調轉了方向。
    他奔回終南山子牙峰,山上已經空無一人。
    ——
    昔去雪如花,今來花如雪。
    許梔想等她回到咸陽那天,便知何謂十月早雪。
    然而被她改變的歷史,正在以原封不動的邏輯碾壓到她自己的身上。
    從壽春回咸陽,再快也要一個月,更別說是乘坐聲勢浩大的車攆隊伍。
    嬴政比許梔先出發,她的車跟在他的後面,又是在軍隊的後面。
    《周禮春官宗伯下》記載路車五種——玉路,車轅及衡端轂頭與軛之末皆以玉為飾金路,車材之末皆以金為飾象路,車材之末皆以象牙為飾革路,用皮革包裹車上一些材料的末端並涂上漆木路,無前面4種裝飾材料,僅加漆。
    嬴政沒有稱帝之前制式仍以周禮。
    不過已經出現了安車,即——媼椋車。大抵像是現代敞篷車——有窗牖,閉之則溫,開之則涼。
    嬴政生怕女兒路上受苦,便差人準備了兩輛安車。
    許梔在上車前停住了。
    “阿枝你與我同乘吧。”
    “公主……”阿枝頷首。
    她續言,“我讓你入內,你上車便是。”
    阿枝低頭道“婢不能入內。”
    “阿枝是我的人,難道還不能與我同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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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梔此言一出,一個小宦官出現在她眼前。
    “……公主殿下,大王給我們下了死令,絕不能讓婢女與您同乘。”
    “她是女史。”許梔強調一遍。
    趙高暗中瞪了小宦官一眼,做了個手勢招呼阿枝上車。
    他轉又朝許梔恭敬道“公主殿下,您快把窗戶合上,您若再感染風寒了,不好與大王交代啊。您在咸陽出事那次,將大王與羋夫人嚇壞了。”
    許梔聞言,知道趙高在說當年桃夭綁架她那事。“外面冷。勞煩您將這個手爐給阿枝可好?”
    趙高趕忙接下,接下爐子時手心也踫到了她放在底下的一片銀幣,“公主您太客氣了。”
    她沒法忘記子牙峰上去的宦官,但願趙高沒有傷害張良。
    許梔努力展出一個笑來,“父王不習慣楚地飲食,國事繁瑣,又因東胡之事大動肝火,這些是我所制的梨膏糖。有勞侍中。”
    趙高見嬴荷華這樣殷勤,不將這當成父女之情,天然認為她是在討好嬴政。
    “公主放心,僕一定將此送到。”
    雪下得快,氣溫急劇下降,結成的結晶落在毛茸茸的黑裘披肩上,風一吹,更多的雪就往車內灌。
    許梔鋪開搬上車的那些竹卷,檀香從博山爐中蔓延出來。
    之前因為她表達過自己喜歡博山爐,沒想到,就有人听了這個消息,拐彎抹角的有了送到她面前的這只爐子。
    做工要比李斯當年送她那只要粗糙一些。
    一個博山爐尚且如此,何況是其他的東西。
    許梔感受到了什麼叫‘上行下效’,即身處高位的人不能外泄喜歡之物,也不能教人知道自己的喜好。
    卷地的飛蓬草已經干黃,隨風一飄就四散,夾著潮濕與冷空氣一直往窗戶里面灌。
    許梔手上的竹簡還沒看完兩行,她正要去關窗。
    外面的風忽然大了很多。
    幾乎是在一瞬間!
    車身忽然劇烈抖動!
    阿枝失魂落魄的大喊一聲!
    伴隨著她的大喊,一聲巨響從她耳邊炸開!
    砸向她的車廂。
    石頭帶著鏈條飛速鎖上了馬的轡頭,要往公主安車上砸。
    “公主!!快跳車!”
    阿枝箭步上前,但這幾步還是太遠!
    極端短的時間,尚且讓人動已經相當不容易!
    許梔听到阿枝這一聲之前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因為許梔關上了車窗,車內里面比外面要黑。
    “公主殿下!啊!天啊!”
    更多侍從拔劍然後亂作一團。
    又是刺殺?還是造反?
    她不假思索地相信阿枝。
    她從剛從車廂爬了出來,鬼使神差的回了頭。
    轉頭的毫厘,她看見了雙臂合抱大的巨型大鐵石!
    卷草飛舞,混亂不堪,這與書里所描述的黃沙漫天相差無幾!
    勒馬在即,鐵鎖卻纏住了馬脖子!
    許梔胸口倒抽涼氣。
    不,不能死。
    絕對不能死在這里!
    她感到後背一震,沖擊力巨大的炸開,她來不及反應身上的痛。
    本能迅速拔下簪子,猛地刺了過去!
    並頭的兩匹馬中的一匹突然馬飛馳而出,讓並駕的四匹在一秒鐘之中爆發出了無窮的力量!!
    她死死抓住馬脖子上的鬃毛,馬兒竟然拖著她的車要裂開飛去。
    而此刻!阿枝也抓住了一匹,翻身上了車枋,抓緊了許梔的胳膊。“公主!別怕!一定抓緊了!”
    馬車失控往懸崖峭壁上沖。
    如果是一匹馬還好辦,但這是四匹!
    “公主!”後面是章邯策馬在追。
    阿枝看準了那只嬴荷華扎中的瘋馬,只要它離開馬隊,其他三匹定然能安靜下來。
    如何做?!
    阿枝翻身上了那一匹受傷的馬背,用刀割開四根皮繩。
    許梔驚覺她要做什麼!
    “不行!”
    “還有別的辦法!”許梔拽住她,一並決心從疾馳的馬背上一起滾下去。
    阿枝有武功,落地不會有大礙。
    但嬴荷華本來就受了傷,她若掉下馬,非死即殘。
    “公主不可!”
    阿枝怎麼能想到嬴荷華會顧惜一個侍女的性命!!
    “你不準死!你們都不許死!”
    這是嬴荷華的聲音。
    阿枝耳畔回蕩未有余音。
    離懸崖還有半里路,身後馬蹄聲驟然變大。
    身後疾馳的人越過馬背,倒懸在側。
    “章邯將軍!”
    許梔推了把阿枝,阿枝被章邯接過。
    “公主!”
    許梔已經足夠努力要勾到阿枝,但總是差了那麼一個指節的距離。
    “公主!快了!快了!”
    章邯點地,難以想象他要用多少精力要將阿枝托著,再讓她去夠住嬴荷華。
    終于!!
    另一鐵騎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
    “好在李大人騎技一流!”
    章邯長呼一氣,他口中的這個李大人不是李信,而是另一人——李由。
    李由拖住她的胳膊,一提,她的頭發吹到他臉上,纏住他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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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由覺得這個公主當真是煩人,為了個婢女居然放棄活命。
    她要是出事了,他們全都要給她陪葬!
    救人之際,她任人勒住了她的腰,她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李由大感不妙,轉瞬就放開了。
    本來就是親兄弟,長得六分相,人在身後,許梔沒看清,加之李賢武功也很高,她混淆了章邯口中這個李大人。
    “消息是錯的,趙高在這件事里面兒只是個幌子……”
    “……還是有人要殺我父王。”
    李由覺得嬴荷華是個神經病。她剛才差點要死了,現在居然還能笑出聲。
    “或許,他要殺我?”
    “張良要我死。”
    李由一聲不吭,覺得嬴荷華真的話很多,她從小到大都是個能說會道的騙子。沒少用莫名其妙的理由匡他。
    李由十幾歲的沒感覺出來她的這種狡黠,後來她在龍台宮那樣對阿賢之後,李由簡直開了竅,蒙毅說得沒錯!
    嬴荷華早慧如此,不是善類。
    “我想歇會兒。”她語氣有點虛弱。
    李由覺得是她在裝,冷漠道“公主殿下歇便歇,別在外面貪耍。我得派一些人守著你。”
    許梔這才听出來這不是李賢的聲音,而是李由。
    她懶得辯解什麼,騎馬太不舒服來,再顛簸下去她覺得五髒六腑都能被吐出來。
    她往後輕踢了一腳李由,指了指一旁枝葉茂密的大樹,“停。我要在那兒坐。”
    李由如她所願。
    許梔被李由那種憎惡的眼神盯得發毛,他還真是一點也不掩飾對自己的討厭。
    他們李家的……眼神里面都帶點詭譎。李由算是被淨化得干淨,但還是看著就不舒服。
    她想了想,
    “你別盯著我。走遠點。”
    李由瞪了她一眼。
    人往另一棵樹下站。
    許梔閉上眼楮休息。
    腦子混亂。
    而身體的疼痛更甚。
    這時候,她感覺到面前有一個人站著。
    “李由,我沒亂跑。已然死里逃生,讓我歇一歇。”
    許梔感覺到脖上懸空一把匕首。
    但她剛睜開眼就一哆嗦,身邊果然沒有秦軍。
    她在芳草萋萋的枯黃中看到了匕首的執拿者。
    他的眼楮是棕色的,漂亮得像是琥珀。
    他蒙著面,離她很近,如果她想要迅速的把面罩摘下,他可以看得見他的面容。
    但她不敢去揭露這個答案。
    因為她從來不會認錯張良的眼楮。
    朝思暮想的愛人此刻正把匕首擱置在她的動脈。
    風吹草搖,颯颯作響。
    “六國的刺客吧。有意思。”
    許梔說著,依靠在身後巨大粗糙的樹干,因為方才消耗了自己太多力量。為了防止自己下滑,她往上聳了聳,接著悶悶的笑了。
    “你是不是砸錯了車攆?安車都長得一樣,這輛是我,不是父王,你失算了。”
    她無視脖頸處的利器。有氣無力的抬起手。
    “你說,我瀕臨死亡的時候回想什麼?”
    她說著,垂下頭,將自己撐起來,不去看他的眼楮,最終把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
    “我愛過一個人,幻想過和他白頭到老,宜室宜家。”
    他神情的動容令許梔哭笑不得。
    “公主一切都該結束了。”
    許梔等了一秒才喊李由。之前他讓他站遠點,也有要引刺客的原因。
    張良騙了誰也騙不了自己的心。
    韓王之計在他愛上她的那一刻,就已經失敗。
    張良沒有想到她被一塊木板砸中,遭受了重創。
    這等重創是內傷,直到劇烈活動停止,才會浮現。
    許梔以為歇一會兒就好,沒想到這才發覺氣息極其紊亂,口中滲了好多腥味。
    她說話到最後,大概因為心痛和身體痛到麻木,猩紅色漫無目的的從口角流出,她也不自知。
    血。
    好多好多的血。
    她坐著也重心不穩,往後栽倒。
    她眼前朦朧,最後一句。
    “李由!抓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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