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上海!
吃完飯,倪憲鵬主動鑽到廚房里要刷碗“今天我來刷碗,你去搞你的創作吧。”
白鐵原搶上一步,奪過倪憲鵬手中的碗,“還是我來吧,那算什麼創作,你一上班一整天,家里一天都沒人,我什麼時候不能涂抹,也不爭這一時,你去抽煙喝茶吧。”白鐵原心說你搶了我的工作,要我何用?
倪憲鵬沒再跟她客氣,“我就在廚房里站會兒,陪你聊聊天,你整天呆在家里著不著急?”
“不著急,有很多事做,很充實。”白鐵原穿好圍裙,就動手開始洗碗。
倪憲鵬一步跨過去,把朝著出冷水那邊的自來水開關把手給扭到出熱水的這邊。
“天太冷了,別凍著你的手……”然後又補充說,“那可是藝術家的手。你以後都不準用冷水洗東西,費不了幾個錢,听到沒有!”
白鐵原由衷地說,“謝謝你。”
“謝啥,在我這里不要拘謹,就當自己家。”
白鐵原也不是個扭捏的人,大大方方地說“好的。”就繼續嘩嘩啦啦地洗著鍋碗。
倪憲鵬站在她身邊,居高臨下地問道,“你到我這里也有段時間了,你喜歡這樣的日子嗎?”
“當然喜歡,安安靜靜的,沒人打攪,沒有那麼多無聊的應酬,就覺得日子是為自己過的。”
“哦,看來你以前過的很熱鬧,我問個不該問的問題,不喜歡可以不回答,你每天也是這樣給老公煮飯嗎?你,不會是沒成家的人吧?”今天再不滿足一下自己那按捺不住的好奇心,就要憋出內傷了。
白鐵原沉默了一會兒說“他很少回家吃飯,就是回來,也用不著我煮飯,家里送上門來的免費保姆好幾個,攆都攆不走。一天到晚的客人,他回不回來,我們家都是客人的家,人家照吃不誤,我這個女主人,倒像是外人。”
“哦,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情形,你們家的客人像主人,你這個女主人像客人?”倪憲鵬奇怪道。
“我們住的是兩進的平房,我有自己的臥室,單獨一個院,兩個院子間開了個小門。我進院就關門,一般不讓外人進,我的東院有自己專門的廚房和保姆。至于他們西院吃什麼,都有哪些人,我是一概不問,來找他的人有的會賴在家里等一兩天。”
“也住你們家?”
“就是在我家吃飯,有時候等的人多,他們會自己看電視,打麻將。”
“你們家像個旅館啊。”
“嗯,有時候他們自己也從飯店里叫菜過來,我很少過問。”
“明白了,那種日子對你來說就是受罪,你是個喜歡安靜的人,不喜歡別人在你的世界里走來走去。我看我也趕緊走開吧,別打攪了你的清靜。”倪憲鵬忍不住開了個玩笑。
“你那也說的太夸張了點。”白鐵原這話在倪憲鵬听來,就是嬌嗔。
他哈哈笑了起來“我問你啊,你在我衣服上都灑的什麼香水?今天她們特意來問我,說沒聞過這種味道的香水。”
白鐵原愣了一下“沒有啊,哪有撒什麼香水?”
倪憲鵬揪著自己衣服領子,伸到白鐵原鼻子底下“你聞聞,這還不是香水。”
白鐵原踮起腳,就著倪憲鵬的衣領聞聞“哦,這個呀?這不是香水,這是印度檀香味兒。”
“印度檀香?哪弄的?”
“城隍廟買的。”
“我衣服上怎麼就香了呢。”
“你開開衣櫃就知道了,我放在衣櫃里燻蟲子的。”
“這樣啊,那咱家里一進門那種淡淡的香味哪來的?”
“我畫畫時燻的精油。”
白鐵原說著走出廚房,拿來一個小巧玲瓏的燻香爐給倪憲鵬看,這個燻香爐的造型是一個鏤空的心型陶瓷框,框里用金屬鏈墜著一個小小的淺淺的酒盅一樣的東西,酒盅底下的底座凹巢里可以放置一截矮蠟燭,點燃蠟燭,就會加熱酒盅里的水,白鐵原在酒盅里滴了幾滴玫瑰精油,淡淡的玫瑰香味,就隨著水蒸汽彌漫了這個小家,給這個小家平添了一份淺淡清香的溫馨。
倪憲鵬一個農村長大的娃,以前哪見過這些玩意兒,不禁大開眼界,原來女人可以做得這麼精致入味,原來女人可以這樣讓人如沐春風,怪道冒闢疆失去董小宛會這麼痛惜。跟這樣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的確是難得福分。
什麼樣的男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珍惜這麼精致可人的女人,害她逃逸了出來,自己白撿了一個大寶貝。
“這都是在哪買的?我怎麼從來就沒見過?”倪憲鵬是真好奇,她才來上海幾天,就能淘到這些稀奇玩意兒。
白鐵原把洗好的鍋碗歸置好,“喜歡就會用心,不喜歡就熟視無睹。听而不聞,視而不見。”
“嗯,你說得對,不喜歡就會听而不聞,視而不見。那個你喜歡香水嗎?”倪憲鵬想起,每次乘飛機時,到機場免稅店里閑逛,都會看到一些男人在給老婆買香水的情形。
“喜歡呀,不過,劣質的香水,聞著就會頭發蒙,我喜歡那種純天然的香氣。”
“哈哈,沒準那種劣質香水能燻蚊子,你想啊,人都能燻暈,何況蚊子。”倪憲鵬隨口說道。
白鐵原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倪憲鵬親切地看著白鐵原說“鐵原,我今天才發現你太愛笑了,不怎麼可笑的話,你都會笑。”
白鐵原說“那是因為跟一個會制造笑話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也是今天才發現,你很幽默很風趣。”
倪憲鵬學著白鐵原的話說道“那是因為跟一個懂幽默懂風趣的人生活在一起,制造笑話也得有心情呀。”
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會心一笑。
都收拾好以後,倪憲鵬拿了本書出來,坐在餐桌旁,可是這會兒他根本沒心思看書,就給白鐵原沖了杯茶,等著白鐵原從洗手間里出來。
“鐵原,坐下歇會兒吧。”白鐵原頭一次听他喊得這麼親切,還有點不適應,也沒說什麼,坐在他的對面,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
“鐵原,我想把你在我這里的處女作買下來,你開個價吧,就算支持你的事業了。”
白鐵原有些吃驚,對倪憲鵬的捧場很是感激,“你喜歡的話,就送給你了,我再畫。”
“要你送那還算支持開張啊?再說我也喜歡收藏字畫,哪天有時間,我把我的收藏拿出來給你看看。”
“好的呀。”白鐵原以前衣食無憂,從來也沒想到,她會靠出賣自己的畫賺錢。到上海之前,她倒是很想經營個畫廊的。
“我沒事也喜歡跟那些書畫店的老板敘敘,他們說,現在收藏一些有功底的不出名的畫家的作品比較好,升值空間更大些。我現在沒錢,等有錢了,我也天天跑書畫市場。”
白鐵原笑說“到底是商人,想的還是錢。”
“以收藏養收藏,享受的是過程嘛。”
“也是,收藏是需要本錢的。笑話,我自己都開始打算賣畫掙錢了,我還有什麼資格對你指指點點。”白鐵原無奈地搖搖頭。
倪憲鵬懂得白鐵原的無奈,真正的畫家是把自己的作品當孩子看待的“你也得換種思維方式,你管它被誰收藏,賣出去越多,你的動力越大,創作的作品越多,你的畫就越有價值,誰收藏不一樣,它還都是你鐵原的作品,藏在家里有誰知道。”
“那也就是說,管它們喊誰爸媽,它都是我鐵原生的孩娃。”
白鐵原的無心之語,使倪憲鵬的心有些刺痛,他不自覺地就聯想到賈鵬鵬身上了。他本來是叫倪鵬鵬的,給孩子起名字時,年輕的父親初為人父,對孩子抱有多大的期待和熱愛啊,他用自己名字中的一個字給兒子起了名字,他們是血脈相連的親父子啊。
他把他割舍了。
是真如割肉般的痛和舍啊。
他不由得咬牙切齒,賈慧慧這個死女人,就會往他心口上死命戳刀子!哪怕你晚個幾天呢?這邊離婚,那邊就給孩子改了姓。
白鐵原看到了倪憲鵬瞬息間的臉色變化,輕輕問道,“你臉色不好,哪里不對勁?”
倪憲鵬搓了把自己的臉,“沒事,那個孩子,孩子當然管自己叫爸最好……”
白鐵原以為自己听錯了,詫異地看了看倪憲鵬,你說的孩子跟我說的孩子是一回事嗎?
倪憲鵬趕緊岔開了話題,“鐵原,假如你的畫賣得很好,你打算賺了錢干什麼?”
“做點自己能做的事,總不能呆在你這里一輩子。”
“如果你願意,我當然不反對。你在我這里多好,等于賺兩份工錢。”倪憲鵬竭力地誘惑道。
白鐵原笑了,“呵呵,吃著你的飯,住著你的家,賺著自己的錢,你願意別人也不願意呀。”
“沒有別人,就我和你,我們兩個都沒意見,就成了。”倪憲鵬趕緊解釋。
“暫時就我們兩個,你不能這樣打一輩子光棍的,到老了,你就知道日子不好過了。我父親就是個例子,臨走前,跟前兒連個自己人都沒有,唉,晚境淒涼啊……”白鐵原嗓子有些堵。
“兩年前,我媽走的時候,我父親對著我媽的遺體說你走了,誰給我領工資啊……我媽走了還不到兩年,他就走了……”白鐵原黯然傷神地說。
“哦,你父母都不在了?對不起,惹你傷心了。”
“我已經不會傷心了。我本來是可以守在父親身邊的,頭天晚上打電話都跟父親講好了,第二天要回去的。結果那個人出了點狀況,中午非要我陪他出席一個宴會,跟他一起秀一場恩愛,給他闢謠。沒想到父親就在那一天走了,鄰居說,他正跟別人坐在樹下下象棋,突然說心里很難受,然後就順著椅子倒在地下,就再也沒睜開眼……”
“你為了這事不能原諒他,就選擇了離家出走?”
“不是這一件事,我們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長時間的不和諧,互相埋怨,我們早就沒有任何感情了。”白鐵原說著站了起來。
“我給你熱牛奶,累了一天,早點休息吧。”
倪憲鵬卻沉浸在對白鐵原父親離世前場景的想象里,他似乎明白了讓一個女人痛下決心,寧願出去當保姆的原因是什麼了。
為了轉移白鐵原的注意力,倪憲鵬邊喝牛奶,邊又扯到白鐵原的畫上。
白鐵原這段時間的創作靈感應該是一發不可收吧,她今天給他看到的最近創作的幾幅作品,倪憲鵬都愛不釋手。
倪憲鵬不得不佩服,她也真能沉住氣,今天不是撞見了,還不知道她會畫畫,而且畫得很不錯。更不知道,她啥時候開始畫的,已經畫了好幾幅了。
名為“覓食”的那幅畫兒,畫的是葫蘆架下,一只母雞帶著幾只雞仔覓食,雞仔稚氣可愛、憨態可掬的樣子以及母雞慈祥端莊的模樣呼之欲出。
倪憲鵬說道“鐵原,你肯定是個慈母,那只母雞看小雞的樣子,就是你自己的樣子吧,慈祥、寵溺、又帶著鼓勵的樣子。”
白鐵原端著電動泡腳盆放在倪憲鵬腳邊,在里面倒好熱水,試了試水溫,又在里面加了兩包花椒包,“我沒孩子,說起來這種母愛的感覺還是鵬鵬帶給我的。”
倪憲鵬吃驚的抬起頭來“你,沒孩子?怎麼會呢?”
“懷孩子的時候還年輕,氣量也小,那個人的事業比我重要,每天很晚才回來,我就每天生悶氣,我的懷孕反應很厲害,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父母那時候都很忙,沒人顧得問我,我瘦得沒力氣留住孩子,有一天就自然流產了。
流產以後,就再也沒懷上,我母親就是婦產科醫生,她說可能是輸卵管出了問題,因為恨他害死了我的孩子,我再也不想跟他有孩子,我堅持不去醫院治療,就是這樣。”
“這樣啊,那他沒意見嗎?”
“有,很有意見。甚至婚內出軌,在外面偷情,冒著風險生私生子的念頭都有。”
“那就是你的不對了,都是被你逼的啊。你為什麼就不能妥協一下呢?去醫院治治病,能費多大事?”倪憲鵬自認為說了句公道話。
“我也是被他逼的,我多次跟他提出離婚,讓他光明正大的娶個女人,生個孩子,他死活不願意,說死也不會放開我。他早就對我沒感情了,卻還這樣死死糾纏著我,就是生出孩子,在這樣的家庭里不是遭罪嗎?”
倪憲鵬感慨道“唉,男怕選錯行,女怕嫁錯郎呀。”倪憲鵬沒想到白鐵原這樣的寶藏似的女人,家庭生活也會過得水深火熱。
白鐵原不願意再提自己的事,轉移話題說“鵬鵬的小船已經疊了一百五十多個了,我昨天把油漆買了回來,都是小瓶裝的,再過些日子,可以穿起來了。”
“鵬鵬有你這個奶奶真好,既可以學做人,又可以學做事。你為什麼要讓鵬鵬疊紙船?”
“我是看這孩子愛動不愛靜”
“果然如我所猜,我也是覺得這孩子有點多動癥,就是沒想好怎麼辦,你這一招很靈,現在鵬鵬幾乎能安安靜靜的坐一個多小時了,真是不容易啊。”
“我們都是過來人,都知道,孩子不能養成注意力集中、靜下心的習慣,以後學習也學不好。”
“是呀,我也是為這事很發愁,畢竟他每個星期只有兩天的時間跟我在一起。現在好了,被你給糾正了。”
“那也不是長久之計,你該听說過,好習慣難保持,壞習慣三天就形成,還是跟他朝夕相處好些。你最好還是復婚吧。”
倪憲鵬把腳伸進泡腳盆里,說,“再說吧……”
一副不欲多說的樣子。
白鐵原也就識趣地沒再繼續這個話題,縮回自己的小屋看自己畫的畫了。
誰知道,倪憲鵬沉默半天以後,在白鐵原過來打算把洗腳水倒掉的時候,正擦著腳的倪憲鵬突然說
“我就沒打算復婚。”
“為什麼?”白鐵原也是有好奇心的,尤其是對自己這個年輕有為的東家。經過一段時間相處,她對這個東家的觀感特別好。君子端方,勤快能干,一身正氣,寬容有修養,是個好男人,好父親。
“我一直在觀察她,離婚後她一點也沒改變,小孩子依然放任自流,老人還是保姆一樣的反過來伺候她,那個家里的老老小小都與她沒關系。我們沒離婚時,一早我們兩個躺在床上,老頭老太起來燒飯、拖地,都拖到我們臥室,她仍然熟視無睹的躺著,我實在看不下去,多次讓她起來幫著干點家務,她還跟我吵架。
父母都這麼大年紀了,她一點也不考慮為他們做點什麼,連孩子都是為父母生的。她對我父母不孝順也就罷了,對自己的父母也是如此,不是我罵她,她連動物都不如。”
“可能是獨生子女的原因吧,父母包辦的太多,她心里就沒有為別人著想那根兒弦,你得引導她。”
“英語zy bones你知道什麼意思嗎?”
“懶骨頭,對嗎?我英語都忘完了。”
“對!懶骨頭,我覺得這個說法太形象了,我前妻就是懶到骨頭里了。離婚後,她曾經找過工作,說實在話,她如果能稍微堅持做一段時間,我都會回心轉意的,一開始听說她去找工作的時候,我還以為她脫胎換骨了,還挺心疼她。
她一直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能下決心出去找工作,真是難得的改變。可是,沒做幾天,她就辭職了。以後再也沒去找工作。我對她徹底失望,這個人沒救了。
就拿你來說,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了,你會出來做保姆嗎?連你這麼一個高雅脫俗的女人、藝術家都能做到,同樣是女人,她怎麼就不能做一點事呢?”
白鐵原規勸道“既然養了,那就養到底吧,看在她是你兒子母親的份上。”
“問題是我現在很討厭她。我養著她,養她一家,他們還不信任我。她父母不信任我也就罷了,連她都不信任我,把我的心寒透了。”
“怎麼會呢?”
“岳父收藏了一幅畫,寶貝似的,有一天,岳父發現他的畫不見了,硬說是我偷了,當時,我正好在籌集一筆錢,買我們的第二套房子,他們認為我把那幅畫賣掉換錢了,跟我大吵大鬧。”
“你老婆也認為是你偷走的?”
“是,篤信是被我偷走賣掉了。以前種種,我都忍了、認了,這次我是徹底寒了心。房子買了一套又一套,都是為了這個大家庭,別說我沒拿那幅畫,就是我拿了,這個家都是我在養著,又怎麼了?就是被我賣掉了,還不是為了這個家?一家人跟我拼命似的鬧了好幾天,一口一個鄉下人沒出息地罵,他們從骨子里就看不起你。”
“那畫到底哪去了?”
“後來找到了,老頭子自己換了地方,他忘了。”
“找到了,跟你道歉了嗎?”
“他們的字典里哪有道歉,冤枉你了,你活該。”
“你就這樣提出了離婚,你老婆也就同意了?”
“嗯,畫找到了,我就立即提出離婚,老婆跟我鬧了很長時間,後來也就慢慢接受了事實。”
白鐵原感同身受地說“唉!我理解你,你是這麼能忍能受的一個人,如果不是逼急了,實在忍無可忍了,你也不會走這條路,是被逼上梁山呀。”
倪憲鵬悶哼了一聲“嗯。”
白鐵原心說忍了、受了將近二十年,走出這一步,自己何嘗不是被逼無奈?
頓時就有了同病相憐的感覺。
白鐵原握住倪憲鵬的手說,“以後對自己好點。”
倪憲鵬用力反握過來,說“你也一樣,對自己好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