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尋的話非常很矛盾，跟他這十幾年來幫助泰省分局的行為一樣矛盾。
虞瀟如果想挑刺，或反駁是件非常容易的事，可......
他同向尋對視。他們相隔不到三米，中間卻隔著陸地與大海。
海浪涌在沙灘上的波浪線是彼此不可逾越的橫溝。
向尋見虞瀟看的愣神，問︰“虞組長，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沒有。”虞瀟別過臉去，“你就當我什麼都沒問過，我只是帶來泰省分局歷練的年輕人看一看泰省分局的舊址。”
向尋笑了笑，笑的意味深長，卻沒有戳破虞瀟略的謊言。
褚捷海忍這家伙很久了，終是忍無可忍道︰“裝貨，說的好像你打過仗一樣。”
常理來說，向尋不能說他的往事，但他向來閑不住，逗褚捷海已經成為他枯燥生活里少有的樂趣之一。
他笑道︰“自然，快五百年前，我還是普通人時，為鎮國將軍，殺賊人，平叛亂，守疆土，說來現在清省的那塊地，當年還是我重新打下來的。”
褚捷海“切”一聲，“喂，你別以為你穿的像個老古董就真成古董了。”
“不信拉倒。”向尋懶得跟褚捷海較真，朝已經看呆了的新人們笑起來，指了指遠處的巨獸浮島，“小家伙們，隨時歡迎你們來泰省分局的舊址參觀，不過方圓幾里的淨水海域禁止殺戮，你們要是不遵守規矩，也別怪我不客氣。”
說罷，他轉身離開，高束的長發隨著走動輕微晃動。
不同于褚捷海，虞瀟莫名肯定向尋說的是真的，甚至看這人的背影竟也有種別樣的熟悉。
只是向尋似乎不該穿著文武袖，更不該站在海面上，他要披甲戴冑，橫刀立馬，然後......
虞瀟的身體快過思緒，往前邁出一步，失聲喚道︰“陸.....”
陸什麼？
虞瀟猛然一愣，改口道︰“向尋，等下，我還有件事要問你。”
向尋停下來，回頭朝他瀟灑一笑，“虞組長，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不能隨意插手戰事，但替你們減去點不必要的麻煩還是可以的。”
“我可以明確告訴你，你要找的東西不在海里，遠海，近海，都沒有，你不用再專門派人下來找。”
虞瀟想問的其實不是這個，卻不知該如何說，只能順著向尋的話道︰“向尋，你確定嗎？”
向尋答道︰“確定，大海為我所掌，海里的有什麼我一清二楚，不過.....”
他從海平面上消失不見，曠遠的聲音隨微咸的海風傳來，“僅限大海，陸地的江河湖川不歸我管，那些地方你們要自己去找。”
苗素望著海平面看了好一陣，才堪堪回過神來，喃喃自語道︰“那個人不會也強到離譜吧？”
胡亞馨點點頭，“依照以往的經驗，大概，也許，可能是的。”
鄧昂走到兩人中間，糾正道︰“給你們一個肯定答案，就是強到離譜，他出現的時候我完全不敢下海。”
不少獸型為海洋生物的動物型異能者听到他的話也紛紛點頭附和，“沒錯，沒錯.....”
褚捷海想起過往種種，又給他們下一擊猛錘，“你們只要下海就會被他當球踢。”
一新人打趣道︰“褚教官，你以前不會經常被他踢吧。”
褚捷海故作嚴厲地訓斥︰“少來，想也知道不可能。”
他沒什麼架子，說是教官，也只是陪新人們熟悉周邊海域，他們的年紀也差不了幾歲，這麼一拌嘴，很快就嬉鬧成一團。
虞瀟沒有管束他們，站在沙灘上出神地望著海面，良久，才道︰“褚捷海，別鬧了，收隊回去了。”
他回到橋關安全區內新設的泰省分局，沒有第一時間回復端木隨，而是上網查資料。
五百年前，清省沿海.....
虞瀟沒找多久，看到一個名字時再次愣住。
陸吾殤，字斷安，雲朝將領，定遠武侯，享年三十一歲......
虞瀟看著屏幕上的歷史百科介紹，越看心底就越難受，意識也跟著恍惚起來，不受控制地喃喃道︰“陸.....陸吾殤......陸斷安.....”
他找來雲朝人物歷史傳記，細細翻看起陸吾殤的生平事跡，看著看著，幾滴淚落到紙上暈開，“原來沒死啊......”
褚捷海見虞瀟一下午都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進來想問有什麼能幫忙的，卻看到他失神地坐在桌前，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鎭，組長，你怎麼了？！”褚捷海走到虞瀟身邊，大力搖晃著他的肩膀，“組長，組長，組長，你說句話啊，組長，組長你別嚇我，組長，組長.....”
他晃了好一陣，虞瀟終于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視線模糊的厲害，用紙巾擦去決堤般的淚水，“沒事，就是突然有點難受。”
褚捷海心道︰這可不是難受兩字能形容的，說是著魔都半點不夸張。
他低頭看了眼桌上的書，又拍了拍虞瀟的肩膀，“組長，早些休息，實在不行，後天就是元旦，你正好給自己放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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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虞瀟嘴上答應，可褚捷海出門時他又繼續低頭翻看。
深夜時分，許明淵和侯涅生在外面吃宵夜，同行的還有岑憬和端木隨。
四個人剛坐下來沒多久，許明淵的手機響起，是褚捷海打來的，“喂，找我什麼事？”
褚捷海道︰“你那喜歡男扮女裝的影帝對象在你旁邊不，我有點事想問他。”
許明淵看了一眼身旁的侯涅生，“他就在我旁邊，你直接說，他能听見。”
褚捷海問︰“他知道陸吾殤嗎，組長上午見完向尋回來，從中午就在查這個名字，現在還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跟著魔似的，居然還給自己查到淚流滿面。”
許明淵沒開免提，端木隨還是能听見，隨口問︰“歷史上的那個嗎？”
褚捷海沒想到許明淵旁邊還有其他人，但沒計較太多，道︰“是，我查了下，陸吾殤，字斷安，生于雲朝內憂外患之年，殺外敵，除亂黨，扶社稷之傾，戰功赫赫到從定遠侯府世子被封鎮國大將軍。”
“只是除去戰功，他心高氣傲，唯我獨尊，本身更是功高蓋主，史料記載他不止一次在朝堂之上當眾反駁皇帝。”
“若非還需要他帶兵打仗，皇帝早就罷免他的兵權，不過也因此有不少史學家推測，他最後戰死沙場，尸骨無存，是皇帝暗中下的令。”
“你家那位活的夠久，知道的東西也多，我想問他知道組長為什麼會這樣嗎，知道的話有辦法能解決嗎？
侯涅生喝著奶茶，悠哉答道︰“陸吾殤出生之時，社稷將傾，內憂外患，綱常禍亂，冤屈不斷，將士死戰，再無歸鄉。”
“至凶之年，定遠侯府世子降生，生來命格凶煞，以凶克凶，賦名吾殤，以殺止殺，取字斷安。”
“斷判人間不公事，安葬天地不歸魂。”
“陸吾殤死，雲天社稷，再延安定，百年不朽。”
“此後，人間王朝沒了大將軍陸吾殤，世外天衡卻多了守山人向尋。”
電話里傳來“ 當”一聲，顯然是褚捷海驚到把手機給摔了︰
“你.....你是編故事的吧？！”
侯涅生笑了笑，緩緩閉上眼，自顧自地講道︰“他自幼話癆，喜歡多嘴，褚捷海，虞瀟會變成這樣就是因為他多說了幾句話。”
“不過這件事無需專門去管，過一段時間，虞瀟自會恢復正常，你就當是听了個故事，電話一掛，拋到腦後就行。”
“這這這......”褚捷海結結巴巴道，“你確定這種事我電話一掛就能忘？”
侯涅生喝光了奶茶，聲音也冷了幾分，“你要是忘不了，就去海里游一趟，讓向尋打到你忘為止。”
褚捷海沉默幾秒，“你要這麼說的話，你剛剛說了什麼來著，我怎麼不記得了。”
眾人︰“......”
真是快而有效的威脅。
許是侯涅生的回答過于震撼，褚捷海猛然想起一件事，道︰“對了，那什麼【鬼影】的大本營，向尋確定海里沒有，他讓你們在陸地上找，別再費勁派人下海。”
侯涅生補充道︰“僅限大海，陸地上的江河湖波不歸他管。”
向尋也說過同樣的話，褚捷海確認兩人真認識，“行，我要說的就這麼多，先掛了。”
電話一掛，岑憬問︰“侯先生，你為什麼要告訴褚捷海這些事。”
侯涅生嫌棄道︰“向尋自己多嘴，以虞瀟的異常狀態，褚捷海早晚都會猜出這事，現在說了省的他繞圈子。”
岑憬知道侯涅生活了千年有余，再出現一個活了幾百年的也不覺得奇怪，只是.....
侯涅生感受到他的擔憂，道︰“放心，他屬于極少數的特例，正常情況下，異能者的壽命不過兩百年，厲害的點就兩百出頭。”
端木隨對此倒是習以為常，沒有多問，順帶掏出手機給岑琛等出去排查的發消息，“都通知過了，排除所有海域，余下地方繼續按計劃搜索。”
尋找【鬼影】大本營一事刻不容緩，排查任務從天空，地底，海里三方進行。
管理局內符合要求且沒任務在身的異能者都被分配了排查區域，今天一早就已經出發進行排查。
岑憬、謝陽蟄、翟薩三人不符合要求，被留在平燕安全區隨時調動支援。
端木隨作為異能者部門總負責人，這時候能出來吃頓夜宵，全靠謝陽蟄代替他留在總局辦公，順帶附贈一個湊熱鬧的翟薩。
只是端木隨還要回去加班，吃完飯就早早回去，“府君，你們先聊，我回去忙了。”
另一邊，褚捷海嘴上說著輕松，但心底卻怎麼都無法把向尋的事拋到腦後。
他趁夜出了橋關安全區，來到臨近巨獸浮島的沙灘上，喊道︰“喂，向尋，你在不在，我有點事想找你聊聊。”
冷月孤光照在海面上，波濤洶涌不斷，時不時有魚群躍出海面，卻獨獨不見向尋。
褚捷海沒感到任何意外，又喊道︰“陸吾殤，你出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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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這就知道了。”向尋瞬移似的出現在海中礁石上，遠遠望著褚捷海，“想找我聊可以，過來讓我踹幾腳。”
“為老不尊，倚老賣老，成天就仗著我打不過你，我可告訴你，等我.....”褚捷海罵罵咧咧走進海里，變成虎鯊游到礁石邊，“踹吧，但別又一下給我踹幾十米遠。”
向尋說要踹褚捷海，可等他真游過來，反而岔開腿坐下來，垂眼看著探出海面的小腦袋，吊兒郎當地問︰“說吧，想跟我聊什麼？”
褚捷海試探道︰“你以前真叫陸吾殤啊，真活了五百多年啊？”
“是啊。”向尋道，“我早就說了，是你自己不信。”
從旁人那里听說和本人親口承認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褚捷海消化幾秒，問︰“史書說你死了，但你.....你......”
他支吾片刻，“你是怎麼從陸吾殤變成向尋的？”
向尋腳蹬到褚捷海腦袋上，語氣痞里痞氣，仿佛講的不是自己的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唄。”
“金江海一戰，我就沒打算活著回去，砍了那賊人的腦袋，跟船一起沉海。”
“誰料老天不想讓我死，我覺醒成異能者，那一刻我的心境也跟幡然頓悟似的，覺得陸吾殤死去對大雲所有人都是件好事。”
“我沒有再回去，跋山涉水去找我師傅，一找就找了幾十年，找到後，求師傅帶我走，師傅同意了，此後徹底更名向尋。”
褚捷海又問︰“那你師傅不會就是......咕嘟咕嘟咕嘟......”
向尋將他的腦袋踩進海里，“你覺得除了他，還有誰能救活命里帶煞的我？”
“實話告訴你，我性命是他救的，吾殤和斷安的名字他取的，文武課業更是他言傳身教的。”
“行行行，我不問他。”褚捷海潛下去，又浮到另一邊，“組長呢，他為什麼听到陸吾殤的名字會難過，都流眼淚了，我認識組長七八年，還從沒見他那樣過。”
向尋隨口敷衍道︰“陸吾殤惹他難過的，關我向尋什麼事。”
褚捷海用尾巴朝向尋撲騰些海水，“你不是陸吾殤啊？敷衍我至少也編點可信的吧。”
向尋沒有回話，任由海水濺到臉上、衣服上。
見狀，褚捷海不停用尾巴扇著，“向尋，我問你話呢，你別裝......喂喂喂，不回答就不回答，你先把我放下來啊。”
他被海水化作的鏈子卷到半空捆著，撲騰幾下變回人形，低頭看著向尋，“你，你不會要殺我滅口吧。”
“你想太多了，殺你還不至于。”向尋站起來，用手指彈了彈海水鏈子，“我這人話癆，而且閑不下來，你一問就多嘴說了幾句。”
“這事你就當不知道，不準再跟任何人提起，尤其是你們組長，不然我就是淹了橋關，也要親自上陸給你弄死。”
霎那間，大海波濤翻涌，浪頭越打越大，聲音像猛獸咆哮，刺得褚捷海頭皮發麻。
他確定向尋沒開玩笑，使勁點著頭，“你放心，你們府君警告過我了，我還年輕，沒那麼著急想死。”
“那就行。”向尋解開海水鐵鏈，拎小雞仔似的拎著褚捷海的後頸將他丟回沙灘，“行了，夜深了，你該回去了。”
“呸，呸......”褚捷海把嘴里的沙子吐掉，問︰“你們府君說，組長過段時間自己就會恢復正常，他沒騙我吧。”
向尋頭也不回道︰“沒騙你，只要不提這事，過個兩三天就行了。”
褚捷海得到想要的答案，拍了拍身上的沙子轉身離開，“我走了啊，看在我保密的份上，下次海里撞見別再拿我當球踢了。”
向尋沒有回話，站在礁石上，兩手環在胸前，月光勾勒他挺拔的身姿，海風吹起他高束的長發。
他前方的海面上空無一人，背後的沙灘上亦是空空蕩蕩。
天地之間，海陸之間，此時此刻，竟只有他一人。
他呆呆地站在這里，站了好久好久，直至耀眼的晨曦從遙遠的海平面傳來，才道︰“陛下，是您要臣死的，可臣遂了您的願死去，為何您會難過到今生都記得臣的名字，您......”
他的聲音輕到不可聞，像擔心驚擾大海眾生，亦或是後方大陸上的那人。
“陛下，您是在為臣而難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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