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懼火，沒了納蘭濯賦予生機，濃霧之內的巨樹綠島，侯涅生已然將島面上的枝干全部燒毀。
混在草木灰燼的白霧變成灰色，迷蒙之中充斥著不祥與詭譎。
侯涅生站在其中，眼眸泛著冰冷若暴雪的寒光。
他腳下是尋不見半點綠色的廢墟，再往下是浸在湖中的巨樹軀干，軀干外面是蕩漾的湖水，內里卻灼著熊熊金火，頃刻間便將軀干內部燒成焦炭，蔓延的速度還越來越快。
不稍片刻，侯涅生低頭往下看，能看到一個深不見底的坑洞，最底端是仍在往下灼燒的金火。
“納蘭濯，出來，別逼我真.....”
侯涅生瞳孔一顫，摸出存有董睿安靈魂和罪業的珠子就要往嘴里吞。
眼看那珠子要靠到他的唇瓣，突然，許明淵憑空出現到他面前，用力握住他的手腕。
“ 嚓”一聲。
因為腕骨碎裂，侯涅生的手本能性松開，握在手中圓珠也跟著掉落。
他當即展臂一揮，借著許明淵攥住自己手腕的動作將人摔到一邊，同時用另一只手去抓圓珠。
侯涅生的速度很快，可纏在許明淵手腕上的小黑龍更快。
它尾巴一甩將圓珠打到深不見底的巨坑里，看著近在咫尺的侯涅生的手指，還非常生氣地用力咬上去。
侯涅生能看出這小黑龍的本相是什麼，又見圓珠掉進巨坑的金色火海中。
他的金火能灼盡罪業，珠子掉下去就會被燒沒，他扭頭看向許明淵，啞聲問︰“你知不知道你剛的丟是什麼？”
“就是知道才丟的。”許明淵瞪著他，以極度憤怒的語氣命令道︰“侯涅生，你要還拿我當主人就給我立刻停手！”
侯涅生微微張開嘴，似乎是想說什麼，可到底沒有說出來。
他沉默地看著許明淵，金瞳對血眸，誰也不讓誰，下方的金色火焰卻在這一刻更加猛烈地燃燒起來。
“侯涅生，你可真是......”許明淵深吸一口氣，手上又上了幾分力道，“不想停是吧，我有的是法子逼你停。”
說著，他一手攥緊侯涅生的手腕，另一手薅住侯涅生的領子，整個人往後一仰，拽著侯涅生一起跌下深坑。
兩人跌落的速度很快，許明淵的話語和著呼嘯的狂風傳入侯涅生耳中。
“侯涅生，下面那火我能滅，但我不會滅，你要麼滅了，要麼就我倆一起被燒，選吧。”
巨樹內部一直有金火在灼燒，溫度高的可怕，以至于這傳入侯涅生耳中的話語都燙的厲害。
他沉默兩秒，更熾熱的話語傳來。
“侯涅生，趕緊選吧，快沒時間了。”
現在許明淵已經恢復成 ，被燒成灰也不會死，只是會疼而已。
侯涅生清楚這點，卻用余光看了眼下方近在咫尺的金色烈火，霎那間，金火完全平息。
他將許明淵往懷中一攬，再身子一轉，把自己換到下方。
再下一秒，兩人沒有任何緩沖地落到巨樹內部的深坑里。
因烈火方才平息，坑面燙的厲害，焦糊味更是嗆鼻。
侯涅生緩了片刻，抬眼看著許明淵，輕聲問︰“現在，你滿意了嗎？”
“滿意你個大頭鬼的滿意。”許明淵罵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其實還想扇侯涅生幾巴掌，可著實不忍心下手，氣的幾個大喘氣後擼起袖子，拽著侯涅生的領子問︰“我準你去死了麼，你經過我允許了嗎？”
“侯涅生，二月二是我生日，可你要在生日那天離開我，然後背著我悄悄去死，你有想過我恢復記憶，出來後會怎麼想嗎？”
“二月二，龍抬頭，春回暖，萬物生，多好日的日子啊，可若我不來阻止你，這天會成為你的忌日。”
“人間名為復甦的巨龍昂首長吟，可只屬于我的黑龍要低頭死去，永遠停在冰冷的隆冬。”
“你要我如何釋懷，如何在有血有肉，會哭會笑地走下去，還是你以為無盡的歲月能沖淡我的悲傷，讓我逐漸遺忘你？”
“侯涅生，我的生命與這天地歲月恆長，從混沌初開至今，我只瞧上了你一個。”
“世間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值得我這般偏愛，此後千萬年，億萬年，直至歲月盡頭都不會再有。”
“對我而言，你不可超越，無可替代。”
“因此，別這樣，別一心求死。”
侯涅生靜靜看著許明淵沒說話，那眼神滿是貪戀，似乎只想最後看他一眼。
許明淵被他這眼神看到心慌，閉了閉眼，聲音顫得厲害，“侯涅生，你跟我不同，你的魂飛魄散只在瞬間，我連將你拼起來的機會都沒有，你不能對我這麼殘忍，也肯定舍不得對我這般殘忍。”
侯涅生依舊沒說話，許明淵又氣又悲，竟是從喉關里滑出一聲悲涼的笑。
“侯涅生，一死一生的結局太痛，我不想再經歷第三次，肯定會有別的辦法的。”
“我從歲月伊始至今，從有意識開始就沒求過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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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現在，我求你了，求你不要離開我，求你不要徒留我在這人世間獨享永恆。”
真正殘忍的明明是許明淵才對，是他曾讓侯涅生獨自走下去，可現在換成自己卻做不到。
可侯涅生卻被說動了，抿了抿唇，糾結了好久，才啞聲道︰“沒時間了，我也沒得選，況且......”
他頓了好久，似乎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我沒你想的那麼在乎你，不要再繼續自作多情了。”
話音落下，本就安靜的坑洞內徹底變成死寂。
不待許明淵開口，侯涅生半顆心髒所化的小黑龍惡狠狠咬了他一口。
“呵，呵呵。”許明淵嗤笑幾聲，“侯涅生，你是我養大的，你什麼心思我能不知道，你自己听听，你這話你.....”
許明淵見侯涅生別過臉去，當即捏著他的下巴，強勢地將他的臉掰回來，見他又要閉上眼，命令道︰“侯涅生，睜開眼楮，老實看著我！”
侯涅生眼睫輕顫幾下，終是听話地睜開眼，乖乖直視著許明淵。
“這樣才對嘛。”許明淵臉上的笑意柔和幾分，“侯涅生，既然你口口聲聲說你恨我，不在乎我，那麼你告訴我，為什麼你這半顆心髒所化的黑龍會听我的話，而不是你的。”
侯涅生答不上來，也不可能答上來，因為從始至終，他只是在口是心非。
小黑龍借此機會松開他的手指，一溜煙鑽入他的胸膛里。
殘缺的心髒重新歸于完整，極大程度上緩解了侯涅生的虛弱。
可他沒有半分喜悅，反是無奈嘆了口氣，然後看著許明淵又嘆一口氣，近乎哀求地說道︰“主人，要沒時間了，別再鬧了，好不好？”
“不好。”許明淵想也不想地答道。
他血色的眸子里有鮮亮的血光在緩緩流轉。
這是生命的顏色，也是殺戮的顏色，更是獨屬于 的顏色。
隨著血光流轉和蕩漾，許明淵的語氣也變得越發傲氣，仿若依舊站在神殿之中，俯瞰下方的芸芸眾生。
“大影帝，我好話已經說盡，別逼我對你用強的。”
“輪回而已，我倒想看看若是不完成，這天地要如何殺死新舊兩位 。”
侯涅生沉默片刻，“若同我讓你輪回那年一樣，以天地蒼生脅迫呢？”
“侯涅生，還記得你千年前說過的話嗎？”許明淵眸里的血色更甚，朝著他輕輕一笑，“你無需再恨自己晚生幾千年，這一次，為你的主人屠盡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們，如何？”
侯涅生用很輕的聲音答道︰“如果可以，我願意為你效命，可.....”
余下的話他沒說，在許明淵的眼神壓迫下，過了很久才吐出短短幾個字。
“我賭不起。”
“油煙不進，我是真太久沒......”許明淵听到扇扇子的聲音，話音一頓，扭頭看去，不遠處的正是納蘭濯。
他扇著扇子，看了看許明淵，又看了看被許明淵壓在身下的侯涅生，將扇子一合，抵在掌中，唇角微微一揚，“兩位，倒是讓我看了出好戲啊。”
侯涅生扭頭看向納蘭濯，眼神凶惡地恨不得當場將他撕碎，“爛木頭，你還敢出來，怎麼不直接躲到最後一縷魂兒散盡？”
“閉嘴。”納蘭濯不客氣地懟道，“我若死早了，誰來給你們收場？”
侯涅生蹙了蹙眉，“你.....唔......”
“你安靜點，不听話的家伙沒有發言權。”許明淵用手將侯涅生的嘴捂住，上下打量納蘭濯幾眼，直言道︰“納蘭濯，你不剩多少時間了，有什麼話就快點說。”
“還是 說話中听些。”納蘭濯展開折扇扇著，笑的溫潤如玉，“這事還要從我跟阮暮雲立下的賭約講起。”
“暮雲在現實的肉身死前，單獨跟我說關于 的問題存在第三種解法，只是這種解法的前提是龍訣必須愛上 。”
“我當年不屑一顧，笑暮雲在虛妄里呆的太久，腦子出了問題，可時間告訴我，她是對的。”
“那麼說回解法。”納蘭濯用手指了指許明淵，又指了指侯涅生，“第一種，直接殺死 ，實踐表明會出現新 ，只是無限循環弒神一役。”
“第二種，同生或共死，一千多年，兩次輪回，也證明這個解法不現世。”
“至于這第三種解法，暮雲說時間一到，我自會知曉，可直到龍訣來此殺我，跟我碎碎念前，我依舊百思不得其解。”
“因此，我也是剛剛才從他的話中想到破局的關鍵點。”
“屬于 的力量是完整的，完整歸一，這股力量想要完整，迫使世間只能存在一個 ，這也是第二種解法失敗的根本原因。”
“這樣的話，第二種解法就有個被遺忘的前提，兩個完整的 同生或共死。”
“可 的力量分不出第二份，又如何有兩個完整的 呢？”
“那麼，由此推斷，第三種解法是就是......”
納蘭濯突然沒了聲，看著許明淵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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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明淵肯定道︰“兩個殘缺的 同生，只要這股力量永遠無法完整，就不會繼續拉拽，理論上確實可以實現共存。”
侯涅生將許明淵的手拿開，給說的正起勁的兩人澆了盆冰水，“扯遠了，最近的問題是完成輪回，若想以現世完成千年前的輪回，必須有一個 死去，這是我二十四年前能使用輪回的前提。”
“你啊。”納蘭濯輕輕搖頭，遺憾的語氣又帶了點嫌棄，“你以前不是最會嘴硬和挑字眼的麼，怎麼墮入愛河後，脾氣沒以前凶了，腦子也沒以前靈光了。”
他感受侯涅生滿是殺意的目光，合起折扇，輕拍著，問︰“我問你，當年 死的時候，你有完整的 的力量嗎？ 死絕了嗎？”
侯涅生答道︰“沒有，有一部分還散在天地間，那是屬于明淵的舊 衍生，是我這千年間才拼起來的，至于靈魂，死時我就在竭力阻止靈魂流逝。”
“所以說啊。”納蘭濯笑道，“當年沒有完整， 也不算真正死去，千年後的輪回不完整，沒 死去，不是應該的麼？”
侯涅生沉默了，頭一次不知道該從哪里反駁，也是頭一次哪怕知道也不想反駁。
“另外，若你覺得賭不起，必須死掉一個 。”納蘭濯伸手指向自己，“我啊，我是半神，有成為 的資格，而且我即將魂飛魄散，在此之前，拿走一點 的力量，我也能算是 。”
“那麼，伴隨我的魂飛魄散， 的力量將永遠不可能完整，第三種殘缺同生的解法也將就此成立。”
侯涅生的臉冷下來，以一種冷淡的語氣問︰“納蘭燭飲，你會是甘願這樣犧牲的好心人？”
“我自然不是什麼好心人。”納蘭濯也用淡漠的語氣答道，“可你已經一個人走完了【孤命】余下弒神路的九十九步，只差最後一步便將徹底完成。”
“你愛的徹底，愛的極致，為了讓 自由無拘地存于人間，徹底毀了神殿，不惜刪改歷史，將異能者的存在完全抹除。”
“即使現在異能者重新進入公眾視野，可 與神明的概念已經消失，加上二次死亡等信息的封鎖，未來的人間不會再出現新的半神。”
“不管你是因何種目的，我無法看著這條弒神路在最後一步功虧一簣，即使這最後一步需要我用靈魂來填補、以成全你和舊 的方式完成。”
“何況，公子亦君子，當重義守信，我既同暮雲立了賭約，也輸了賭約，此事無關我的意願，我理應如此。”
他溫和地笑起來，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笑容其實不懷好意。
“說回正題，兩位，我時間不多了，誰願意自降身份，給我取點 的力......”
他話沒說完，侯涅生道︰“取我的，別拿什麼奇怪的東西，剩下的隨你取，取多少都行。”
屬于 的力量根植于靈魂上，取走力量就必須連同靈魂一起取走。
而挖取靈魂是世間最極致的痛，沒有之一。
納蘭濯露出一副我就知道是這樣的表情，用扇尖貼著下巴，盯著侯涅生思索起來，“你說是這麼說，但我該取什麼好呢。”
良久，一根翠色的藤條伸向侯涅生，尖端變得虛幻，直直戳入他的眼楮里。
侯涅生感覺靈魂在被剝離，下意識想眯起眼，只眯了一半又強行止住。
納蘭濯道︰“龍訣，你我相識兩千載，我從未見你落淚，乃至眼朦朧，今我取走你靈魂上積攢千年的淚水，此後千萬種悲歡離合，你只可做那無淚之人。”
“我要你永遠保持理智和清明，背負【孤命】的獨道，無關愛恨情仇，守著 直至永恆，讓這天地間再無神明，讓天地真正屬于天地間的泱泱蒼生。”
話落，藤條從侯涅生的眼楮里抽出，納蘭濯將這根藤條融入自己體內。
被取走的一瞬間，在侯涅生和許明淵體內拉拽的 的力量驟然停止。
納蘭濯能感受到輕微的拉拽感，強撐著不讓這股力量溜回去，亦或是流入更多。
他打量著被毀成廢墟的巨樹，故作無奈地輕嘆一口氣，“龍訣啊，你可當真是半點情面都不留。”
他展開折扇，展臂一扇，枯死的巨樹重新生長，被金火灼燒而鏤空的內里也開始填實，宛若噴涌的生命之泉，載著幾人從鏤空的軀干深處重新回到綠島上。
這生命之泉仍在往上噴涌，澎湃的生機讓巨樹雨後春筍般快速生長，無盡的綠葉也從剛長出的枝干間抽出，幾息間就從嫩芽長成綠葉。
不稍片刻，巨樹恢復如初，鋪開的綠色樹冠比先前更加茂盛。
如此相較之下，納蘭濯的身形則異常淺淡，淺到能許明淵和侯涅生的視線能穿透他月白色的衣擺看到後方的綠葉。
納蘭濯，很快就要魂飛魄散。
以 的身份魂飛魄散，完成千年與現世的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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