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棠不知薄奚錦聿死亡的細枝末節，也便不知容憬為何要道歉，“容憬，你怎麼了？”
“沒事。”容憬搖頭，“只是多了些不能言說的感嘆。”
允棠正欲深思，卻被許璃拉著將話題揭過。
明淵陪幾人閑聊一陣，抱著書起身離開，“你們先聊，我先把書放回去。”
他嘴上這麼說，可放完書就去山頂找龍訣。
龍喜水，卻性子傲，要麼沉于深潭，要麼立于山巔。
果不其然，明淵走到山頂，遠遠就瞥見那道熟悉的人影。
他站到龍訣旁邊，一同俯瞰下方陡峭的崖壁，“你就在這里看著？”
”不然呢。”龍訣回道，“听他們閑聊鬧騰？”
“說的好像你在這里就听不到一樣。”明淵打趣著，伸手撫摸龍訣的下巴，“你啊，都這麼多年了，還是這般口是心非。”
“誰口是心非了。”龍訣別過臉去，“山頂風大，早些下去。”
明淵笑著回了兩字，“不去。”
縱使入夏，可當太陽徹底落山，山頂的夜風依舊呼嘯寒涼，吹得人如入寒冬。
明淵站了片刻感覺到冷意，剛想開口龍訣蓋了件披風在他身上，不知是用什麼東西隨手弄的，反正挺暖和的。
明淵將披風裹好，問︰“容憬他們還在聊嗎？”
“沒有。”龍訣邊理披風邊回道，“容憬要許璃剝離他僅剩不多的人性，想單獨留一段為人的日子給厲琛。”
明淵猜到容憬找許璃是想剝離什麼東西，卻沒想到他是為了厲琛，問︰“龍訣，他怎麼想的？”
龍訣垂眼往山下望去，眸子似乎能精準看到山間的茶亭，“舍不得恨厲琛，卻放不下愧疚，愛愧兩難，又用很短的時間想清楚，決定將愛給厲琛，愧留給自己。”
明淵啞然一笑，吹了一陣冷風，玩笑道︰“龍訣，我若問你有沒有後悔那年離開，是不是會被你當成傻子？”
龍訣想說“是”，轉念一想，又改口道︰“你該問的是我有沒有後悔那年放你們一條生路，選擇不告而別。”
話音落下，明淵扯了扯他的頭發，“你這話問的比我還像個傻子。”
“是啊。”龍訣應和道，“左右都是無解，怎麼問都會是傻子。”
明淵沒回話，吹來的冷風將他鼻尖都吹紅了，他牽過龍訣的手拉人走去，“走吧，早些休息了。”
翌日，容憬醒來後本就是強撐，又剝了一半的人性，幾乎是被扶著走到墓園的。
允棠本想跟來，可見龍訣跟在明淵身邊，立馬掉頭離開。
墓園里，容憬將魂碑選在最靠近懸崖的地方。
明淵看到碑上顯示的願望，問︰“容憬，你狠得下心麼？”
容憬沒回話，龍訣也瞥了眼魂碑，“容憬，你這對厲琛不公平，他有知情權，也有選擇權。”
容憬現在的人性非常淡，以獸性來看，龍訣是個危險到只能低頭臣服的猛獸。
他沉默片刻，反駁道︰“如果我非要呢？”
“愛恨交替只在一瞬間。”龍訣說話時不自覺地望向明淵，“你只要接受他不再愛你，還會如愛你那般恨你便可。”
容憬張了張嘴，張了半晌卻沒吐出一個字音來，良久發出一聲苦笑，“神使，有沒有人說過，你每次說話都能說到人心坎上。”
不待龍訣回話，容憬緩緩閉上眼，石碑上的願望也隨之發生改變，“我確實接受不了，可我也放不下這些事，那現在這個來生願，你覺得如何？”
龍訣低頭看去，一刀兩斷來生無瓜葛的殘忍變成愛而不得、割而不舍得的懲罰，可再往下一看.....
“很好。”龍訣笑起來，是沒有記憶時侯涅生才有的溫和笑容，“我期待懲罰結束的那天。”
話音落下，龍訣眸底劃過一抹金色，不算美好的來生願化作短短的八個字。
【黑白交織，難舍難分。】
容憬垂眸看著，喃喃道︰“確實是如此啊。”
入夏的陽光灑在他的發絲上，劃過額間，穿過縴長的睫毛，不均勻地映在他的眸子上。
這一刻，容憬的眸子藍得像寶石，不染縴塵，晶瑩剔透，好看到不真實，又像初春將融的雪，緩緩消融，如水般流淌泛起波濤。
早年，容頌還是宰相，人們曾將那藏在閣中的公子稱為天邊月，每每出現都是月降凡塵，謫仙入世。
扶著容憬的神司年方三十不到，關于神司月白的往事只能從說書和話本那听閱。
他入啟神殿那會兒，神司月白已和神司烏墨形影不離，也只當話本里的公子是杜撰的。
可現在，他被這一幕看呆了，那話本確實是杜撰的，因為沒寫出公子半分謫仙之姿。
然而月中謫仙不該現于陽光下，這樣的一雙眼也不該出現在人類的面容上。
龍訣見那神司愣了神，道︰“把他扶好。”
“啊？扶什麼.....”那神司話沒說完，急忙扶住突然暈倒的容憬，“這，這......”
他六神無主地望向龍訣和明淵，“月白前輩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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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訣道︰“扶他回去睡覺吧，以防萬一，把他屋子的房門從外鎖住。”
神使的身份被架得太高，以至于新加入的神司全都害怕他，對他的話不敢有半點反駁。
這神司不敢問原因，扶著昏迷的容憬下了山，按神使說的將房門鎖上。
晚上，龍訣听到容憬昏睡的臥房有響動，等走到門口已經演變成激烈的撞門聲，若不是有鎖頂著，房門怕是早已被撞碎。
那動靜鬧得很大，許璃和荀煙也趕了過來，前者道︰“神使，這是？”
龍訣掐斷鎖，推開門，屋內，一只毛色黑到光亮的黑豹緊盯著他，雪藍色的眸子滿是戒備，微微露著尖牙，隨時準備撕咬上來。
那黑豹低吼一聲，龍訣眼楮變成純金色，瞳仁也變得尖銳，“容憬，我只問一遍，要麼收起你的爪牙，要麼就被關籠子里去。”
回應龍訣的是更加凶猛的吼聲，龍訣輕微蹙眉，又道︰“厲琛，你要還想見到他就乖乖收起爪子。”
本想直接咬上來的容憬突然停下來，眼底的殺意和戒備也在逐漸減少。
最後，他舔了舔爪子，像只大貓似的，優雅地從龍訣身邊走過。
他踫都沒踫龍訣，出門後卻主動蹭了蹭許璃，又蹭了蹭荀煙，然後緩步走到庭院里，找了棵臥下睡覺。
“這......”許璃望著庭院里睡覺的黑豹，不可置信道︰“這豹子該不會是......”
“是容憬。”龍訣道，“時候到了，徹底沒了人性，不過比我預計中的要好，至少對厲琛有反應。”
許璃有些難過地低下頭，遺憾地喃喃道︰“就這麼錯開了啊。”
荀煙知道她在指什麼，安慰道︰“別太難過，他不是給厲琛留了東西嗎？”
是啊，他怕等不到厲琛回來，索性將僅剩不多的人性幾乎剝離干淨，只留給厲琛一人。
五天後，厲琛回到啟神殿，剛踏入中殿，一只黑豹直直朝他沖來，那雙雪藍色的眸子厲琛再熟悉不過，“從游......”
黑豹來到厲琛身邊，搖晃著尾巴，來回蹭著他，腦袋還不停往他身上拱。
厲琛知道這是誰，屈膝蹲下來，額頭抵著黑豹的頭，輕聲問︰“從游，想我了嗎？”
追過來的許璃看到這一幕，當即停在不遠處，揚起一抹牽強的笑，“你回來了啊，厲琛。”
“嗯。”厲琛順著黑豹的脊背，本是桀驁的眉眼軟了下來，問話的聲音小心翼翼的，“許璃，他有什麼話留給我嗎？”
“不是話。”許璃道，“他留給你的是一段為人的時光，說等一切塵埃落地，要跟你去東山里的山中寨生活，以人類的姿態。”
厲琛其實做好了容憬說恨他的準備，可偏偏他的公子最是心軟，不止不恨他，還留了下他最貪戀、最想要的東西。
快十年前，隨著神使的離開，大臨的太平之下暗潮涌動，兩人也忙得厲害。
一次完成任務後，兩人騎馬回城，容憬看看空空蕩蕩的前路，隨口問道︰“淮夷，等禍亂徹底結束，天下真正太平，你要想做什麼？”
厲琛沒考慮過那種事，想了好久才道︰“若真那天，我會想方設法地辭去神司一職，帶你去山中寨共度余生。”
“好啊。”容憬答得毫不猶豫，可不待厲琛高興又潑了盆涼水下來，“陛下如果不給我們辭去神司的位置該怎麼辦？”
“這個好辦。”厲琛騎到容憬的馬上，將下巴抵在他的肩頭，歪頭望著他，“反正山中寨的孩子多，大不了收兩個你喜歡的當義子，調教好了送回去給陛下，讓那倆孩子繼承我們的位置。”
“你說什麼胡話呢。”容憬伸手扯了下厲琛的頭發，力道很輕，比起拉拽，更像是撫摸，“小心被人看見了，趕緊回去坐好。”
厲琛自是沒乖乖照做，還對著容憬下巴蹭了蹭，“看到又何妨，我就是不放。”
容憬瞥了厲琛一眼，又吐出三個字，“死禿鷲。”
這三字一出，厲琛立馬回自己的馬上坐好，小聲嘀咕道︰“臭花貓，就會威脅我。”
容憬故作嚴厲地“嗯”一聲，下一秒卻主動騎馬靠到厲琛旁邊，輕聲道︰“淮夷，那這事就這麼說定了啊。”
厲琛愣了一秒，攬過容憬的肩膀，“嗯，說定了。”
可北狄邊城陡生異變後，厲琛對這約定已不抱有期待，但容憬依舊記得。
“我的公子啊。”厲琛撫摸著黑豹的頭，喃喃道︰“你凶我兩句也好啊，怎次次都對我這般心軟。”
許璃不太好意思繼續杵在這里，輕咳兩聲，“那個，厲琛，容憬留給你的東西現在給你嗎？”
“不用，等一切塵埃落定的，否則我也沒臉拿。”厲琛撫摸著黑豹的腦袋，“等我，我保證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確實不會等太久的，因為這天以後，厲琛成了個不知疲倦的人偶，大臨疆土內哪有需要，他就去哪里。
偶有的休憩時間，厲琛就在啟神殿里陪容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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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豹不是特別粘人的生物，在厲琛身邊待了一陣便會離開。
他的野性愈發增長，不滿足待在中殿的庭院里，喜歡跑到寬闊的後山去玩。
有次，厲琛不知道容憬跑到後山哪里了，直接變成獸型飛在半空找。
許是厲琛太久沒用獸型，容憬像領地被外來者闖入似的，竟是獸性大發地朝他撕咬過來。
厲琛沒躲，沒還手，任用容憬打了一個時辰，勉強讓容憬默許他以獸型進入後山。
挨完打沒多久，他要去執行任務，被龍訣強行攔下來，讓他不想死就滾去太醫院找太醫開藥。
當夜，太醫見厲琛傷痕累累，有幾道甚至深刻入骨，險些當場跪下來朝天磕頭，再喊一句“求天佑我大臨。”
隨著薄奚錦聿等神司先後離開，如今最強的神司就是厲琛，能被稱為頂梁柱的神司也是他。
厲琛能傷得如此之重，可不就說明大臨境內又出了個實力恐怖的凶殘異能者。
對面慌到要跪下來的太醫，厲琛沒解釋是誰傷的他，只是反復強調沒有可怕的異能者，這件事也不準傳出去。
然而皇宮里沒有什麼秘密可言，當夜，命不久矣的臨承被嚇得直接立了太子繼位的詔書，自己要去最南方的皇莊養老。
臨承時年不過五十，卻在幾年前診出不治之癥，身體所有機能都在衰老，不管太醫用什麼法子都沒用。
他前兩年就生出去最南端尋醫的心思，是被一眾朝臣苦苦相求，求了半個月才勉強攔下來的。
現在，厲琛的事正好給他借題發揮，讓太子繼位治國，自己做個太上皇去最南方養老。
許璃知道後沒有任何異議，還建議臨承盡早將此事排上日程，也好安心去南方養老。
將登基的太子名臨恆，是許璃借同皇後閑聊的時間精挑細選出來的，連教導他的三師也是下了功夫找的。
至于威望和名聲，有龍訣暗中配合，臨恆便是天命所歸，是民心所向。
厲琛那場鬧劇的三個月後，太子臨恆正式登基為帝，翌日，臨承便迫不及待去往最南方。
他說是去養老，可盛元距大臨最南端幾千里，為什麼非去那里養老？
因為最南端有樹神，臨承有種莫名的自信，覺得樹神定能治好這要他短命的不治之癥。
可惜，他不知道樹神早已沉睡，甚至他也壓根沒到達湖島，出發兩個月便死在半途。
同前兩位皇帝比，他治國算不得杰出，還險些失了疆土，所謂無功便是過，最後竟還是如此荒唐的死法，消息傳回皇城後，幾乎人人都在搖頭唏噓。
許璃知曉這事時正在啟神殿里和龍訣下棋，她臉上沒有任何悲傷，反是滿意地笑起來，“可算是走了。”
她落下一黑子，拿下手腕上掛著的珍珠，捏在指尖把玩片刻，稍稍一用力珍珠碎成粉末散在天地間。
臨承從來都沒有什麼不治之癥，不過是許璃日日在上朝時剝離了他的生機。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加速臨承的老化，可謂是殺人于無痕。
作為幫凶的龍訣面色平靜，隨意落下一白子，“許璃，你還記得自己是為什麼才殺人的嗎？”
“我當然記得。”許璃手執黑子，眼神堅定地望向龍訣，“我要一個不辜負澤安他們犧牲的帝王，一個真正能守疆土、開太平、迎盛世的帝王。”
龍訣又問︰“如果有天大臨必將滅國，你將如何？”
“不如何。”許璃垂下眼，落下棋子，平靜道︰“勝敗乃兵家常事，盛衰亦是如此，大臨會存在，但不會永遠存在。”
“我所作所為只是希望大臨能盛而再衰，如世人以為的太祖帝後合葬的美談佳話般，讓這個王朝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而非一筆概括，草草了之。”
龍訣沒有回話，安靜地同許璃下棋，過了好一陣，他不再去拿棋子，“許璃，是我輸了。”
“沒輸，分明是你故意讓我的。”許璃俏皮一笑，打趣道︰“神使，知道麼，恢復記憶的你比以前更加令人著迷。”
龍訣問︰“難道區別很大嗎？”
“很大。”許璃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托腮，歪著頭，有些痴迷看著龍訣，“你變得像人，不再飄在天上，鮮活而有個性，更重要的是你以前從沒讓過我，現在卻會主動認輸。”
“很多人都會迷失在權力中，你既然沒有，這盤棋便理應是你贏了。”龍訣起身離開，含笑的聲音從遠處輕盈地飄入許璃耳中，“另外，我沒你想的那麼好，只是他希望我能如此。”
“國師啊。”許璃有些花痴地笑起來，“這麼多年過去，可算是見你和神使重新好起來了，可......”
她垂下眼簾，眸子里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抹去的哀傷。
可流年似水不可逆，物是人非難再尋。
殊君遺憾辭世，神使不告而別，澤安以身殉國，斷腸言仇說恨......
一切都再回不到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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