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涅生第一次從明淵這里感知到無助。
似乎在主人的記憶里還有什麼人如巫兮這般死去。
可惜，主人的思緒太亂，像是細線紛雜地揉成一團，他能感知到，卻無法感知具體。
他的主人沒回話，也沒移動，人偶般立在懸崖邊任由他用手覆蓋雙眼。
良久，明淵拉下侯涅生的手緊緊握著，“侯涅生，你覺得這些人值得麼？”
侯涅生無法理解巫兮，想了片刻，回道︰“主人，人各有珍視的東西，是否值得時間會回饋答案的。”
“是麼？”明淵的聲音有些空，又看了眼身側的蝴蝶，“走吧，我們還要趕去巫兮的故鄉。”
蝴蝶是種脆弱的生物，明淵沒選擇乘水鳥，而是騎馬翻山越嶺。
巫兮的存在太過短暫，又過于震撼，還可能勾起了明淵最悲傷的回憶。
他稱不上郁郁寡歡，可說話少了，笑容也少了，只有給侯涅生喂糖時才會露出笑容，或說上幾句話。
只是這笑容在侯涅生看來難看又牽強。
去往巫兮故鄉的路途漫長，兩人騎馬慢行竟是走了兩年之久。
也不知從什麼起，侯涅生和明淵的位置調換，前者成了考慮萬事和照顧人的那個。
他依舊會吃糖，也喜歡吃糖，只是偶爾會想自己這嗜糖的習慣跟孩童似的。
他也喜好同明淵親近，喜歡抱明淵，愛蹭蹭明淵，更享受被摸下巴，可親近完了又在想除去戀人的身份，他這種行為跟動物好像。
諸如此類的事還有很多，總之，侯涅生的思維越來越像人了。
踏入巫族地界的那天，他和明淵被守衛者團團圍住。
換做以往，侯涅生不會解釋來歷，甚至明淵若是不開口，他還會直接動手。
可這次，他朝守衛者展示落在明淵肩膀上的蝴蝶，“我們跟隨巫兮的蝴蝶而來，有要事相告你們的大巫者。”
巫兮是大巫者的徒弟，為下任大巫者。
他還是個話癆且多動的大嘴巴，整個巫族都知道他喜歡蝴蝶，他小時候最期待的就是待春天到來，見蝴蝶展翅。
有次，他還虎頭虎腦的追著蝴蝶跌到湖里，就是面前這個守衛者下湖給他撈上來的。
巫族位在一個常年被大霧環繞的山谷中，谷中地形復雜，高聳且密集的竹林像是天然迷宮。
巫族的人自己出去都容易迷路，何況是外人。
守衛者盯著趴在明淵肩頭的蝴蝶沉思片刻轉身離開，“等著，我回去稟告大巫者。”
他走了幾步又警告道︰“待在原地別動，不然死了我可不負責收尸。”
侯涅生沒回守衛者，待人完全離開，低頭蹭了蹭明淵的額頭，“主人，我們馬上便能見到大巫者了，開心些好麼？”
“我沒有不開心。”明淵摸著侯涅生的下巴，“我只是突然想不明白一些事情，而你不是能為我解惑的人。”
“我知道。”侯涅生垂下眼簾，似有幾分無奈和酸澀，“所以我們來找巫族的大巫者了。”
過了一陣，守衛者回來，道︰“二位，大巫者有請。”
山谷中的竹子多，巫族的房子也多是竹屋，大巫者的房子位在巫族駐地深處，挨著一棵極其粗壯的老樹，也不知道生長了多少年。
守衛者在竹屋不遠處停下，“二位，大巫者就在里面。”
侯涅生輕輕推了下明淵的肩膀，“去吧，我在這里等你出去。”
明淵走進竹屋，屋內的生活氣息很濃，蒼老的婦人坐在靠窗的墊子上低頭繡著什麼東西。
她前方的窗戶大開著，明媚的陽光照進來，將她滿是歲月痕跡的面容照得慈祥和藹，又鍍了層神聖的光，讓人見了便忍不住依偎過去。
她繡的很認真，全然沒注意明淵的存在。
明淵沒有出聲提醒，站在老婦人不遠處靜靜等著。
過了片刻，老婦人停下手中的動作，拿了個墊子放到自己面前，朝明淵歉意地笑了下來，“年輕人，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我一繡東西就容易入神。”
“無事，我也是看你太過入神才沒有出聲的。”明淵坐到墊子上，將肩膀上的蝴蝶遞到老婦人，“大巫者，我為巫兮的事而來。”
老婦人見到蝴蝶慈祥地笑起來，不大的眼眸眯成一條線，“我這徒兒啊從小就喜歡蝴蝶，我們谷中幽靜，每到春日便蝴蝶滿天飛，他啊，跟不知道累似的，能追著蝴蝶跑一天，怎麼叫都叫不住，他......”
她嘮家常似的跟明淵說了很多很多巫兮小時候的事。
說著說著，她輕嘆一口氣，“年輕人，跟我說說巫兮他發生了什麼吧。”
不待明淵開口，老婦人重新繡起手中的東西，“我習慣听人時手上繡點東西，年輕人，你不介意吧。”
明淵回了句“不介意”，把十方大山的事講給老婦人听。
講完，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遺憾道︰“大巫者，我提醒過巫兮，也只差一點就抓住他了。”
老婦人垂著眼簾，溫聲安慰道︰“這是巫兮他自己的選擇，你無需自責和懊惱，巫兮、或是我們，這里沒人會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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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淵沒接話，老婦人又道︰“你似乎還有什麼心結未解，方便同我說說嗎？”
“不算是心結吧。”明淵道，“大巫者，你覺得巫兮的犧牲值得麼？”
老婦人用哄孩童的慈愛語氣回道︰“巫兮是我看著長大的，以私心來講我為他感到不值，可這是他想做的事，無論付出了什麼，他成功做到了，作為他的老師和長輩，我理應為他感到驕傲和自豪。”
“況且巫兮自己也說過，他要拯救的是十方大山的萬千生靈和未來，他的犧牲是否值得時間會告訴你答案。”
她抬眼看向明淵，這雙歷經不到百年歲月的眼眸蒼老而溫和，似乎匯了道神奇的光，竟是看到 埋藏心底幾千年的哀傷。
老婦人想了想，道︰“介意我給你講幾個故事嗎？”
明淵回道︰“大巫者，請講。”
老婦人邊繡著東西邊緩緩講述起來。
“我們巫族有個代代相傳給大巫者的久遠傳說。”
“按照族規，我本不該告訴你，可我見你著實親和，所以我決定為你破例一次。”
“傳說在很久以前，我族還未有三清魂，卻是世代侍奉神明的祭司一族。”
“某天，神明莫名發了瘋，此後生靈涂炭，民不聊生，那任的大祭司見不得那樣黑暗的人間，她想要去喚醒神明。”
“凡人救神，所有人都說大祭司瘋了，又或是嘲笑她自命不凡，痴心妄想，又或是疑惑神恢復了又有什麼用。”
“最後，大祭司死了，死的徹底，魂飛魄散，不過神明也清醒過來。”
“據說我們巫族的三清魂便是清醒後的神明因對那位大祭司先祖的愧疚而賜予的。”
“在當時的人看來，我們的先祖是瘋子，是白白犧牲，她的死亡沒有任何意義和價值。”
“可現在，神明消失匿跡，百姓衣食富足，中原太平安定。”
“時間回饋了答案，我們那位先祖的犧牲是有意義的，更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老婦人將蝴蝶捻在指尖放它從窗間飛出去。
“未來某天，當你見到十方大山里的百姓四肢健全地耕地勞作，野獸在山間自由奔跑，飛鳥于山巔傲然展翅，再見蝴蝶翩翩來過，是否會感嘆此時巫兮的選擇。”
“我們活在當下，亦被束于當下，所有的一切只有想或不想，願意或不願意。”
“至于價值和意義，那些由都是未來人的賦予的，這是時間存在的理由，也是史書記載過去和現在的原因。”
壓在明淵心頭幾千年的心結被大巫者用幾句話輕易撬動。
他望向窗外遠去的蝴蝶忍不住笑起來，又道︰“大巫者，你其實有理由去怨恨或氣憤。”
老婦人不解道︰“為何這麼說？”
三清魂是曾經作為 的明淵賜予的。
一如老婦人對他說不明的親和，明淵對這慈藹的老婦人也感覺親近。
他解釋道︰“早年，若是十方大山的人對年幼的殘缺孩童報以善意便不會有後來的瓶中之神，說到底他們之間不過是因果循環，巫兮的出現反倒打破了原來的既定因果。”
“確實是這樣。”老婦人似是認同地點點頭，“不過善惡對等，以一人之惡否定眾生之善，或以眾生之惡忽略一人之善，這兩者都是錯誤的。”
她又想起什麼，再次抬頭打量明淵，“巫兮跟你說過他年少時的夢麼？”
“說過。”明淵回道，“他在夢里見過我們，還有懸崖下的金色火焰，也是因為與夢完全重合，他堅定了要獻出三清魂的決心。”
老婦人回憶道︰“那場夢醒來後，巫兮哭著來找我，說他好害怕，他未來要被人推下燒著火的懸崖。”
“他跟我詳細說了那只有一個片段的夢，我問他如何確定夢里的人是推他下去，而不是想救他卻沒救到。”
“那孩子回答不上來，偏執又執拗地問我是如何確定的。”
明淵能想象那副場景，笑了下，順著她的話問︰“大巫者，你是如何確定的？”
“我無法確定。”老婦人搖了搖頭，“說白了，人性便是如此，善惡兩極，一念之間，一念之差。”
“一個只有結果的夢境，起因為何，過程為何，只有真正到了那刻才會知曉。”
明淵很是認同她的話，卡在心頭幾千前的心結徹底消失，“大巫者，多謝你的開導，晚......”
他第一次想跟人自稱晚輩，可剛說一個“晚”自便被老婦人打斷，“你送巫兮回鄉自是無需言謝，不過念及我們有緣，可否答應小生一件事。”
明淵听到她奇怪的自稱心下多了一絲疑惑，道︰“大巫者，請講。”
老婦人道︰“三清魂是神賜的福分，巫兮的來生定會淒慘痛苦，善惡一念間，無論何種理由，你再遇巫兮時若見他行惡，可否.....”
她頓了幾秒，“可否念在今朝的緣分上直接殺了他，想來那孩子也是不願見到那般的自己。”
她的話太過篤定，仿佛認定明淵會再遇見巫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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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是不可能的事，凡人的壽命太過短暫，除非是永生，否則.....
突然，明淵猛然意識到什麼。
三清魂是巫族特有之物，他們又避世幾千年，外人是不可能知曉失去三清魂的後果。
明淵自己在無意間吐露了一個很關鍵的事，而大巫者注意到了。
她會主動講起神祭神啟者的事，阻止自己以晚輩自稱都是因為發現自己就是......
明淵對上老婦人的目光，她放下手中之物，朝他彎腰磕頭一拜，“小生得幸見尊真容，斗膽拜托此事。”
明淵輕聲呢喃一個“不”字，將老婦人扶起來朝她露出笑容，“是我要感謝你們，此事我應下了。”
這是神明的許諾，老婦人險些熱淚奪眶而出，喃喃道︰“何其有幸，何其有幸啊。”
“天地眾生為道，我亦處天地間，何談幸字。”明淵拍了拍老婦人的肩膀，“何況，從一開始便是你們幫了我。”
老婦人重新坐回墊子上過了好一陣才平復心情，她想要留明淵下來做客幾日卻被婉拒。
她沒再多強求，只讓明淵路上慢些，又命守衛者送他們出谷。
待明淵走後，竹屋又只剩老婦人一人。
她繼續繡著東西，下意識望向窗外，想再看一眼巫兮留下的蝴蝶。
或許是年紀大了看不清，又或是蝴蝶徹底飛走了，她盯著看了片刻卻什麼都沒看見。
就像巫兮喜歡蝴蝶，大巫者自小便喜歡做針線活。
繡了幾十年，動作熟稔于心，她很久沒被繡花針扎過了。
可看窗外的短暫功夫里，她被扎了好幾下，手指不疼，可心卻疼得厲害。
她喃喃道︰“巫兮啊，來年春暖花開，變作蝴蝶回來看看好麼，老師舍不得你......”
巫族駐地外的大霧竹屋極易迷路，守衛者太久沒出來，領明淵和侯涅生繞到傍晚才徹底走出山谷。
他站在山谷入口，朝兩人不好意思笑笑，“抱歉，耽誤你們這麼久。”
“無事。”明淵朝他揮揮手，“回去路上慢些，小心別真迷路了。”
“不會，不會。”守衛者回道，“二位也一路小心啊。”
明淵應了一聲，同侯涅生轉身離開。
兩人騎馬走了一小段路，侯涅生明知故問道︰“主人，心結解開了？”
明淵露出和侯涅生記憶里別無二致的溫和笑容，“是啊，你不是都听到了麼。”
他直視侯涅生，問︰“有什麼想問的嗎？”
侯涅生搖了搖頭，“沒有。”
明淵又問一遍︰“真的？”
“真的，你不說我便不問。”侯涅生主動岔開話題，“主人，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明淵思索片刻，迎著初秋的晚風望向遠方被夕陽染成橙紅的天幕，“好久沒有好好看過夕陽了，我打算四處轉轉，重走來路也行，轉個三年五載再回十方大山看看。”
“好。”侯涅生往明淵身邊靠了靠，湊在他耳邊低聲道︰“主人，你心情這般好不該順便喂我顆糖嗎？”
明淵拿了糖塞到侯涅生嘴里，又摸了幾下他的下巴，笑道︰“怎突然撒起嬌來了，我之前明明也喂你糖的。”
“不一樣。”侯涅生吃了糖，舌尖是甜的，說出的話更甜，“前些日子的主人不是主人，今日的才是，喂的糖也跟著舔了起來。”
“少來。”明淵故作嫌棄道，“別學旁人油嘴滑舌那一套。”
“是是是。”侯涅生立刻妥協，“都听主人的。”
太陽逐漸西沉，斜光將兩人映在小道上的影子無限拉長。
那斜長的影子重疊在一起，相依相合，密不可分。
巫族所居山谷遠離城鎮，一路上只有高山、溝壑、密林。
回去的路上，侯涅生在山間听到蒸騰的水汽聲，似乎這地方有天然的溫泉存在。
找了片刻，兩人真的在大山深處找到溫泉，彼時天色漸晚，他們便決定在此處暫住一夜。
侯涅生恢復了所有的元素型異能，出行十分方便。
他操控植物編了個簡易的木屋，弄了個柴堆燃起金色篝火，“主人，今夜想吃什麼？”
明淵坐在火堆旁，又看了眼熱氣騰騰的溫泉，笑道︰“找條河抓些魚吃吧。”
侯涅生又問︰“主人，你想親自去抓嗎？”
“還是別了吧。”明淵笑著拒絕，“要我來捉，我們今夜怕是要餓肚子了。”
他嘴上這麼說可還是跟侯涅生去了河邊，初秋的河水有些冷，明淵卷著褲腳踏入河中時忍不住抖了下。
河水不深，到明淵膝蓋下方，里面的河魚應該也不少，他走動間能明顯感覺有魚從旁游過。
可惜夜幕降臨，河魚又過于靈敏，明淵每次都撲了個空，抓了好一陣卻一條沒抓到。
站在河邊的侯涅生見明淵一直沒收獲，眸中當即閃過一抹金色。
下一秒，河里的水流推著一條魚撞到明淵腿上。
再下一秒，明淵成功將魚撈起來。
他看向侯涅生，笑道︰“侯涅生，你拿我當三歲小孩呢。”
侯涅生裝傻充愣道︰“主人，你在說什麼，我怎麼有些听不懂啊。”
“少來。”明淵抓著河魚走上岸，站到他旁邊催促道︰“趕緊下去再抓兩條，抓完趕緊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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