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仙!
屋門被再次推開,晦暝的陽光傾瀉進屋內,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濕潤的森林氣息,空空蒙蒙。
徹骨的涼意在狹小的屋內盤旋成氣流,附著在角落里的蛛網被吹散了,黑 的八腳身影鬼祟而動。
這霍然出現的冷寒像某種崩塌的征兆。
萬山手里拿著一碗磨成稀糊的草藥,用銳利的目光掃視屋內,灰暗的眼楮看起來缺少活力。
她盯著歐陽靖熙。
“我父親呢?”
歐陽靖熙的身體顫了顫,最近的海雲察覺到他內心的波動。
萬山臉上像結了一層霜,風在吹,霜似乎不斷脫落,她的身形被慘白的光蠶食,越來越小,化成遠遠的一點。
杭黎瓔心情復雜,既想看著萬山,又想躲避那冷冽的目光。
他們遲早要面對真相,問題是,她要把自己擺在什麼位置上?是安慰萬山,還是一同詈罵歐陽靖熙,甚至干脆……以怨報怨,以命償命!
杭黎瓔站起身,想再拖延一段時間。
尾浮子的威脅還沒結束,他們四人組成的弱勢群體需要團結,至少應該等到離開西南境地,再談論此事。
不過她明白,這都是一廂情願。
萬山跨過千山萬水就為了救活父親,現在又怎可能拋下父親獨走?
歐陽靖熙卻搶先發話了“我有事想跟你說。”
萬山眉毛動了動,說“什麼事?”
“你們能先出去嗎?讓我和她獨處片刻。”
海雲沒有多說什麼,起身便離開了。
其實就算他站在外面,郭槐也能幫他注視屋內發生的一切。
郭槐能在自己身旁大概五十米的範圍內活動,具體範圍和他的身心狀態有關,基本不會有太多變化。正因如此,昨晚郭槐才能提前看到尾浮子的到來,听到有人將燒掉廊橋的事。
雖然竊听和偷窺並非海雲的本意,但他壓根沒有別的選擇。郭槐是郭槐,既是自己魂魄的一部分,也有自主意識,海雲無法將他囚禁在身軀里。
當然了,郭槐可以選擇不告訴他,他也可以選擇不問。
杭黎瓔也走出來了。
她的目光久久不肯從屋內離開,過了好一會兒才打量海雲,而後說道“你真的是墜崖才認識萬山的?”
“真的。”
“看你是練家子,怎會失足掉到水里去?”杭黎瓔拍了拍海雲的肩膀,很結實,“听萬山說了,你沒有靈根,想要修仙,所以才幫她忙的,對吧?”
“嗯……沒錯。”
不知為何,海雲有些猶豫。
他最初的確是因此才與萬山同謀,但兩人患難與共近半個月,其間的關系自然發生了微妙變化,至于是什麼變化,他說不上來,想補充一些理由,也說不出口。
“其實修仙也沒什麼好的。”杭黎瓔坐在屋外的圍欄上,圓木樁子嘎嘎響著,繞在柱上的繁茂枝葉彎了腰,斑斑駁駁的陰影在濕潤的土壤中圍出一個個小光點。
海雲注視這位看起來普普通通的農婦“萬山和您一樣,都是選擇過凡人生活的人。”
“是啊,那又怎樣?”
“你們看起來都有些排斥修仙。萬山有這種想法,是您教導的吧?”
“沒錯。”
“可原因呢?難道仙人不比凡人更好嗎?”
杭黎瓔听後大笑了幾聲,既有鄙夷,又有可憐。
“你知道我有法寶,但你不知道這法寶是從何來而的,對吧?”
“請您明說。”
“厲水莊,我的丈夫,他是一位半仙。”
杭黎瓔面露悲情,眺望著遠處,仿佛有一盞孤燈照亮了通向過去的路,她正沿著這條路走。
“他告訴我,成為修士進入仙界後就再也不能返回人間了,你覺得這樣真的好嗎?”
海雲愣了一愣“再也不能返回人間——誰說的?”
杭黎瓔更是吃驚“你難道從沒想過,為何在人間從未遇見真正的仙人?他們受一種名為‘天道’律法的限制,進入仙界後便是仙人永隔!”
“可各大教派,甚至朝廷都有半仙,他們不是可以進出仙凡嗎?”
“半仙可不是仙人,他們稱號中雖有‘仙’,但終是凡人,無非是拿了些法寶而已。”
“那祭祀祈雨、驅逐疫鬼,不都靠神仙救世?”
“但仙人從未降臨人間。”
“還有……頌仙會上的仙人,他總是真正的仙人吧?”
“那只是軀殼。”
杭黎瓔看著海雲困惑的眼神,突然想明白,這個痴心求道的少年為何不知道這些事。
因為知道這些事的人本來就少。
放在幾百年前,恐怕人人皆知,但時光荏苒,王朝更迭,多少歷史淪為坊間笑談,多少笑談成為無稽之談?
海雲跟大多數習武者一樣,只在門派生活,一方小小的土地,怎麼可能承載那麼宏大而遙遠的記憶?
再說,若非丈夫恰巧被選為仙人,她也肯定不知道這些事,只會認為如今的秩序是那麼理所當然。
杭黎瓔耐心解釋道“無上君為避免仙人憑借超凡力量凌虐人間,于是在八百年前問鼎仙界後,立刻著手重塑天道。自此,仙人不可隨意插手凡塵,涇渭分明,少有往來,相安無事。
“大約五百年前,無上君逐漸在仙界銷聲匿跡,其余仙人才敢試探天道的底線,以尋找後繼者為由,在武林、朝廷、家族之中安置半仙,半仙既是凡人,也是仙界的代理人,仙人通過這種方法操控人間。”
“操縱人間?你是說王朝更迭,國家戰事,武林搏殺,都在仙人的掌握之下……”
杭黎瓔苦笑,含蓄地說道“我不知道。”
海雲微微握緊拳頭“既然如此,就更不該被仙人操縱,更要成為仙人!”
“從被操縱者轉變為操縱者?這是你的願望?”
“我……”
海雲覺得這話不對,他成為仙人不是為了支配別人,他不屑于居高臨下,僅僅是想活得久一點,活得自在一點。
“我不會這樣。”
“這由不得你。”
杭黎瓔的目光驟然變得嚴肅。
“等你擁有了那樣的力量,”她指了指腦袋,“你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胡說!我不是那樣的人!”海雲抬高聲音。
“呵……厲水莊也說過相似的話。”杭黎瓔笑了,皮笑肉不笑,很是冷漠,“他還只是個半仙啊。”
海雲目光閃動“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他做了什麼?”
“沒什麼。”她伸了伸懶腰,“他不過自以為是,當了回英雄,然後死了。”
“……”
杭黎瓔腦中閃過厲水莊被魔道中人圍攻,隨後遭到肢解的情景。
“海雲,我們都太不了解仙界了。”
她深深吐口氣,話鋒一轉,“如果我告訴你,歐陽靖熙煉不出化靈丹呢?”
“此話怎講?”
杭黎瓔取出煉丹籍。
被靈氣捆綁嚴實的秘籍,如今可以輕易打開了。
“自己看吧。”她把秘籍交給海雲。
已經解開了?海雲翻開秘籍。
郭槐冒了出來,他也想知道凡人趨之若鶩的化靈丹煉法究竟有怎樣的奧妙。
上面只寫了十個字,血書般猙獰的字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這,這是?”
前後左右正反上下看了個遍,卻再也找不到其他字!
世界頓時變得死氣沉沉,在陰冷樹影的最深處,黑暗猶如無休止的漲潮,不斷涌了出來,黏稠的黑色物質從眼角一直鋪蓋到視線中心。
“嘩!嘩!嘩!”
海雲發瘋了一樣翻著秘籍。
可秘籍只有一頁,一頁只有十字,十字皆不提煉丹!
“這……到底是什麼?!”
他張開嘴,喉嚨里發出似嘯似嚎的聲音,嘔出了無盡的絕望,雙手緊緊拽住秘籍兩角,像是要把它撕開,仿佛必須用更極端的方式才能窺見真理。
地平線、邊緣、輪廓、曲直,目光所及之處,一切的一切都變成了隨風肆意搖動的虛晃魅影,他所處的世界儼然陷入了一場怪誕的異象中。
成仙的最後一絲希望就此終結了!
海雲突然哈哈干笑了兩聲,沙啞,燥熱,如行尸走肉般垂下手臂,漫無目的地朝著陽光最烈的方向走去,就像那場奶白色的夢,身體似乎摸不著了,感受不到了,他只剩一個倔強的意識,在飄著,在飄散。
“我本來就不該相信……世上怎會有這麼恰好的事,煉丹籍……就是傳說……”
沒錯,五俠頌仙就是傳說!
什麼李尹貞,什麼噬靈,什麼儺師!
都他娘的是狗屁!
生活被自己的痴心妄想弄得一團糟,他再也回不到過去的平靜如常了,他還沒有贍養父母,還沒有祝福出嫁的妹妹,他理應繼續在游雲修行,成為一代宗師,報效祖國,征戰北疆,名揚沙場,榮歸故里,最後順理成章地接手游雲,幾十年,幾百年後,他的畫像和雕塑會為芸芸眾生瞻仰。
——在靈脈淨禮儀式結束後,他就應該釋然,去接受這樣的人生。
擁有這些美好的未來,難道還不夠滿足嗎?
他不明白什麼是欲壑難填,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踐行此言。
他大概走錯了。
那天歇斯底里的狂奔,終是鑄成大錯,他早就隱隱意識到自己在追逐絕無法實現的夢。
現在,夢驟然醒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身體的顫抖不外乎是因為氣憤,但他突然又感到一陣發自內心的恐懼。
手中捧著的,是一道朱紅的字跡。
一道如血般的字跡。
書寫者仿佛窮極一生,將所有的恨意刺入秘籍,歷經千年時光,突破時空的桎梏,慢慢發酵,給世間萬物立下了最殘酷的誓言。
為什麼這八百年,寧火派要一直嚴加看管這本不明所以的秘籍?
為什麼,李尹貞強調五俠頌仙是真實存在的……
為什麼,這紅字看起來是那麼的,熟悉,冥冥之中仿佛有所指引……
海雲悶聲不響,立在原地,如朔風里的冰雕,脆弱而死僵。
杭黎瓔靜望著少年。萬山說得沒錯,知道秘籍內容的海雲可能會比她更加崩潰,海雲把畢生的信念押在了煉丹籍上,但事實讓他失望了。
杭黎瓔解開秘籍時,也倍感意外,她不明白這行充斥著恨意的字意味著什麼,但她很清楚一件事誰都不能通過此物來煉造化靈丹。
這根本不是什麼煉丹籍,只是一行字,一行藏得深不見底的詛咒。
化靈丹壓根不存在!
就像虛清派從未擁有一座滋養萬物的藥園,游雲派從未獲得一張呼風喚雨的符 一樣,化靈丹也是是假的,是人為杜撰的傳說,是武林中人千百年來心照不宣地信奉的虛假的諾言。
杭黎瓔的目光充滿了憐憫。
在春風依舊的早晨,海雲的世界毀滅了。
而杭黎瓔知道,事情不會就這麼結束。
她望向破敗小屋,闔不攏的門後是萬山瘦小的身影。
萬山抬起手,重重地打在歐陽靖熙臉上,血染紅了潔白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