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響起得突兀,讓寂靜寢殿中的燭火都是一晃。
    趙守忠大吃一驚,當即擋在寧昭宗面前,聲嚴厲色︰“哪里來的小鬼,天子腳下,也敢放肆!”
    有身影落在了卷簾上,身影的主人一步步走近。
    趙守忠的額頭上冒出了冷汗,身子也在顫抖。
    其實寧朝並沒有“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一說。
    寧朝反而推崇蓬萊術法,神州道教,只是反對邪魔外道。
    否則大寧一國之師的位置,也不會讓寒雲聲來坐了。
    趙守忠從小就跟著寧昭宗,他陪了昭宗許久,這些年起起伏伏、跌跌落落的日子,他都在。
    如今昭宗老了,他也老了。
    當初的敵人死了,當初的朋友也死了。
    趙守忠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世人都說昭宗殺伐果斷,平定四方,以鐵血手腕再統神州,終結了亂世。
    可只有陪在他身邊的趙守忠知道,褪去一切帝王的名頭,昭宗也是一個普通人。
    他是丈夫,是父親。
    可他少年不受寵,中年喪妻,老年失女。
    上天或許是公平的,給了他強大的能力和至高的位置,卻又要讓他經歷如此痛楚。
    那身影終于撩開了簾子,趙守忠也得以見到來人的真容。
    很漂亮的一張臉。
    即便他不想承認,但的確還要勝過永寧公主三分。
    但最吸引人的並不是女孩的容顏,而是她通體的氣勢。
    明明他所侍奉的君王就在他旁邊,可這一刻,趙守忠竟然有種想要下跪的沖動。
    然而,跪的卻並不是他。
    “孩兒不孝。”夜挽瀾慢慢地跪了下來,頭也低下,“給父皇請安。”
    很大的一個禮。
    趙守忠瞪大了眼楮,難以置信地看著女孩︰“再胡說八道,把你拖出去砍了!你到底——”
    “守忠——”昭宗抬手,制止了他將要說的話,他咳嗽了兩聲,“朕的女兒,朕不會認不出來。”
    一句話,讓夜挽瀾猛地抬頭,險些落下淚來。
    她人生中最黑暗的四年,無外乎是被穿越女佔據身體的那段時間。
    她看著穿越女利用她的身體,肆無忌憚地傷害著她這一世的親人。
    她不能說,不能動,只能听。
    頂著同一張臉,被穿越這件事情對林懷瑾等普通人來說,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他們認不出她,是正常的。
    可現在她完全換了面容,剛和昭宗見面。
    昭宗卻完全沒有流露出任何不相信的表情,他說——
    “朕的女兒,朕又豈會認不出來。”
    因為見到她的第一眼,昭宗就知道她是永寧公主項瀾。
    趙守忠驚愕萬分︰“陛下,這到底……”
    “守忠,你先下去。”昭宗聲音溫和,“我有些話要和阿瀾單獨說。”
    趙守忠心中有再多疑問,也只能退下。
    寢殿內只剩下了父女二人。
    昭宗又咳嗽了起來,扶著床板欲要起身。
    夜挽瀾立刻上前,扶住他︰“父皇!”
    同時,她的手也不動聲色地搭上了寧昭宗的脈搏,心瞬間一沉。
    “咳咳咳……好了,沒事的。”昭宗搖了搖頭,“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即便你……我也沒有多少年可活啦。”
    正是他知道他大限將至,所以這也是另一個他不遺余力培養他女兒的原因。
    夜挽瀾潸然落淚,聲音也含著梗咽︰“父皇,我……”
    昭宗抬起手,向往常一樣摸了摸她的頭,忽然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朕果然還是天道的寵兒,剛說完希望我們阿瀾有一具健康的身體,你果然就有了。”
    這對父女的見面,並沒有什麼震驚,也沒有相顧無言。
    氣氛寧和安靜,像是最普通的父女在話家常。
    夜挽瀾的心尖一顫。
    親人于她,重過生命。
    “讓朕再猜猜看——”昭宗眯起了雙眼,“蓬萊說你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可你現在又出現在了朕的眼前,你……來自很多年以後,對嗎?”
    夜挽瀾的神情再震︰“是,父皇,我來自三百年後的神州。”
    “原來如此,三百年後啊。”昭宗喃喃,“那真是很久遠的未來了,如果朕還能再活五百年,或許能夠和你看到同一個新世界。”
    可人的壽命始終有限。
    夜挽瀾動了動唇︰“父皇——”
    “唉,往日只有你我二人的時候,你可不這麼叫我。”昭宗怫然不悅,“怎麼過了三百年,我們之間反而生分了?”
    夜挽瀾一怔,半晌,才道︰“爹爹。”
    先前昭宗還能夠守住心神,按捺住情緒,听到這一聲後,他再也無法控制住了。
    殺伐果斷了一輩子,鐵血錚錚的乾和帝,在此刻竟是哭得像一個孩子。
    夜挽瀾呆了。
    她也從未見過昭宗這副模樣。
    有一次她听趙守忠無意提起,說昭宗趕回來的時候,先皇後已氣絕身亡。
    趙守忠在外守候良久,等昭宗出來的時候,看見他的衣服都被打濕了。
    昭宗哭了嗎?
    沒有人知道。
    昭宗不是不會哭,只是未到傷心處。
    夜挽瀾沒說話,只是靜靜地抱著昭宗︰“我在呢,爹爹。”
    好半天,昭宗才勉強止住哭聲。
    他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神也一片清明,微哼了一聲︰“還好沒讓你王叔那個王八蛋看見,否則他定會嘲笑朕。”
    項擎天比他小了十幾歲,說是弟弟,他更把項擎天當兒子看。
    有野心,是一件好事。
    項氏皇族若是沒了野心,遲早會滅亡。
    “對了,你不知道也沒看見,你王叔在你的棺材前哭了很久。”昭宗忽然說,“朕就沒見過他什麼時候那麼哭過,朕當時就應該問蓬萊要一塊留影石,把他哭的模樣錄下來放給你看。”
    留影石類似于現代社會里的監控。
    夜挽瀾微笑著聆听︰“父皇,王叔只是頑劣罷了。”
    “哼,頑劣?怎麼,你不生他的氣了?”昭宗詫異,“他還在你臉上畫烏龜,害你被少保訓斥,你都忘了?”
    夜挽瀾︰“……”
    忘不了,她還是會給項擎天記一筆。
    昭宗沒再說什麼了,他凝視著她,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印入自己的靈魂中。
    最後,他說︰“阿瀾,爹爹很想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