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呆住了。
沒有床鋪,沒有被褥,沒有屋頂,只有一片冰冷堅硬的觸感從身下傳來。目之所及,只有低矮、扭曲的雜灌緊貼著地面,不見一棵像樣的樹木。四周都是光禿禿的亂石,嶙峋的輪廓在濃得化不開的白霧中若隱若現。空氣里的濕氣沉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帶著山巔特有的、刺骨的寒意,裹挾著我的身體。
眼前的整個世界仿佛被包裹在一片乳白色的死寂之中。
這是哪兒?!我又在做夢了嗎?!我一個滾趕緊站了起來,揮動著手臂,試圖驅散身邊的白色霧氣,想看清楚這里到底是什麼地方。
一陣微風拂過,霧氣飄蕩,隱約看見前方似乎有棵樹,一棵孤零零的松樹。虯勁的枝干在霧氣里勾勒出一團模糊的輪廓。
而松影之下,似乎盤坐著一個身影,身著青色的道袍,發髻高挽,一絲不亂,在白色霧氣中顯得絲毫不覺突兀。
他就那樣背對著我,一動不動,仿佛已與身下的磐石、身旁的孤松融為了一體,凝望著前方翻涌不息的雲海霧障。
這里是——?!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悄然爬上心頭。
我下意識地將視線投向了左手邊的位置,身前的霧氣似乎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所帶動,隨著我的視線輕輕一撥,一座小小的、極其簡陋的石龕在霧氣中,顯露了剎那的輪廓。
馬尾崖!這里是馬尾崖!那座石龕,是之前供奉“散仙”撒以安人面龍身像的土地廟!
我怎麼跑這里來了?!難道我又做夢了嗎?!我驚愕的目光倏地投向前方松樹下的那道青色背影,心中激動地想著︰既然這里是馬尾崖,那松樹下的人影——會不會是知知?!
難道是因為睡覺前想到了知知,于是我就夢到她了?!我興奮了起來,趕緊朝著那棵松樹奔去。一邊跑,一邊胡亂地揮舞著手臂,試圖驅散眼前惱人的、粘稠的霧氣。
似乎是我的腳步聲驚動了松樹下那個似乎凝固了的身影,還沒等我跑上前,他忽然動了動,緩緩地站了起來。
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剎那,一股無形的山風倏然拂過!那件青色的道袍下擺被風輕輕掀起,如同鶴鳥展開的羽翼,凌空欲飛。繚繞在他周身的濃重霧氣仿佛乳白色的水流一般,“嘩——”的一下,從他身子的兩側滑了過去,如同一座舞台帷幕徐徐拉開。
幕布之後顯露的真容,瞬間擊碎了我所有的希冀。
不是記憶中縴細靈動、溫婉如月的知知。而是一個身姿挺拔如孤峰、氣質清冷似寒潭的年輕道人。
他緩緩轉過了身,衣袂飄飄的青色道袍映襯得他身形愈發孤峭,仿佛隨時會乘風歸去。
清隱道人?!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這沒把知知夢到,倒是把清隱道人給夢到了!當那張清 俊逸、在流動的霧氣中愈發清晰的面容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的腳步一滯,硬生生釘在了原地,瞠目結舌地望著他,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巨大的錯愕瞬間將我淹沒,我忽然產生了一種錯覺,那模樣的確是清隱道人的模樣,可是那身形,那姿態,與我歷次見到的清隱道人截然不同,給我一種高人遺世獨立的孤寂感。
只見清隱道人神色從容,手中握著一支粗壯的毛筆,瀟灑地在手里挽了一個圈。筆尖殘留的、仿佛尚未干涸的暗紅痕跡在霧氣中劃過一道微不可察的弧光。
而後,他隨手就將這支毛筆,斜斜地插在了自己後頸的衣領之中,只在脖頸處露出了一個筆頭,面帶微笑地望著我,躬身向我行了一禮,口中說道︰清隱見過“財神爺”!
我的腦子嗡嗡作響,使勁眨了眨眼,望著明明近在咫尺,卻仿佛隔著萬水千山的清隱道人,趕緊回了個禮,結結巴巴地開口問道︰清、清隱道長,我、我不是在做夢吧?!
清隱道人直起身,臉上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淺笑,目光卻深邃得仿佛能穿透這迷蒙的霧氣,直抵人心。他開口說道︰對“財神爺”您來說,或許是在夢中神游。可對于小道而言,此刻此地,卻再真不過了。
呃——?!他說的什麼意思?!清隱道人的話听起來讓我感到有些費解,我茫然地望著他,完全無法理解這虛實之間的界限。
清隱道人似乎並不在意我的困惑,他朝前輕盈地邁了一步。隨著他的腳步落下,周遭那些白色霧氣如同活物一般,無聲地、迅速地退散開來,露出了松樹旁那張古樸的石桌。
他緩步走到石桌前,伸出手,指尖輕輕撫過冰涼光滑、帶著濕氣的桌面,動作異常輕柔。悠悠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石面,輕聲說道︰小道自六歲稚齡起,便在此處,追隨師父修習符 之道。每日于這兩峰之間,腳踏鐵鏈,往來穿梭。演符于壇,召將役神,摹其形,存其神,結其煞,通其幽。寒來暑往,一十八載。
他的聲音里沒有炫耀,只有一種追憶的縹緲,一絲淡淡的、沉澱了歲月的疲憊,在這寂靜的崖頂輕輕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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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十余載,常感枯寂難耐,只盼有朝一日能離了這方寸之地,去看看山外那紅塵萬丈。他抬起眼,回身朝著被霧氣遮蔽的虛空望了望,手指無意識地在石桌上劃過,嘴里繼續說道︰可如今,真到了要離去之時,未曾想,竟是如此的萬般不舍。
他頓了頓,緩緩把頭轉了過來,望著石桌的神情里,竟然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深沉的眷戀與悵惘。
你要走了?!我听得更加糊涂了,他難道準備離開“仙雲觀”了嗎?!我有些不解地問道︰你要去哪兒?!
清隱道人緩緩抬起頭,那雙清澈得仿佛能映照星河的眸子,靜靜地落在我的臉上。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小道九歲那年,曾問過師父,天下道門宗派林立,符 咒法浩如煙海,究竟哪一道符咒才是最厲害的?!
他的聲音變得空靈起來,仿佛回到了那個懵懂的孩童時代,繼續說道︰師父言——天地之道,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有生便有滅,有顯便有隱。最厲害的符咒,自然是能讓這世間萬般符 ,盡皆化為烏有、一無是處的那一道!
“萬法歸一符”?!我的心猛地一跳!難道清隱道人說的就是這個?!我屏住呼吸,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生怕漏掉一個字。
我很好奇,就問師父,那究竟是一道什麼符咒。清隱道人微微一笑,似乎回想起了什麼特別開心的事情,接著說道︰師父說——,他窮極一生也在尋找,若有朝一日,能窺得那一線天機,得其真意,凝于筆端,繪于符上,則大道可期。屆時,他便可褪盡凡塵桎梏,身融天地,神游太虛,榮登無上大道!
榮登無上大道?!我吃驚地望著清隱道人,心中暗道︰難道他師父已經因為“萬法歸一符”成仙了?!
自那日起,小道的心,便被師父的話攝住了魂魄。只听清隱道人繼續說道︰三載春秋,枯坐石桌,餐霞飲露,神思盡付玄關。焚膏繼晷,真嫰x閱 識恕P蝸 艉 沙新叮 翊崴乒潞奏λ G 輾儺陌竟牽 趙諭蚍 山 Γ 媚翹旎 幌摺 br />
我操!我的心頭猛地一震,眼楮瞪得滾圓,死死盯著清隱道人,連呼吸都停滯了。他說的每一個字我都听得真真切切,一個驚人的念頭在腦海中猛然炸開︰等等!照他這話的意思,"萬法歸一符"不是他師父所創,還竟然真是他自己參悟出來的?!九歲,三年,難道他十二歲時,就參悟出了“萬法歸一符”?!
還沒等我震驚完,就見清隱道人忽然彎下腰,從石桌下方取出了一疊厚厚的黃色符紙,將它們平平整整地鋪在了冰涼的石桌之上。接著,他反手從後頸衣領中,拔出了那支粗壯的毛筆。
他怔怔地盯著手里的毛筆,嘴里緩緩說道︰這支筆是師父贈與我的,名曰“丹元朱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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