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唐九坐在桌前，一手撐著下巴，一手在桌面上“噠噠噠”地敲擊著桌面，看起來漫不經心，又思緒萬千。
他看施雲盛杵在那門口發了半天呆，終于踉踉蹌蹌地進了屋，然後一抬頭，跟自己對視上了。
施雲盛原本一臉愁容，可當他抬眼看到唐九烏黑深沉的眼楮後，趕忙移開了視線，強裝無恙地朝唐九行禮道︰
“施雲盛拜見仙君……”
唐九听聞“仙君”的稱呼，無聲地笑了笑，沒說話，他指了一下自己旁邊的坐凳，示意施雲盛坐過來。
施雲盛回頭望了望身後一言不發的青冥，再看向似笑非笑的唐九，不敢不從。他戰戰兢兢地坐在了唐九身邊，又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方才說錯話了。
不該叫仙君呢……
他來之前已經听顏魅講了唐九的狀況，唐九此番回魔域，是鐵了心要坐這魔君的寶座，還打算把整座落塵宮都變成他一個人的花園子。
施雲盛覺得這事對唐九來說，沒有十成把握，至少也無限接近十成，就憑唐九這無人能及的魔修，以及唐族的魔陣法。
現如今西北與東南對峙，七孚宮首鼠兩端，但這種現狀維持不了多久，既然盛魔有心為君，那麼魔域全境統一是遲早的事。
……
唐九把手放到了施雲盛面前的桌子上，露出了一截手腕。
施雲盛不敢怠慢，也不敢多話，直接開始給唐九把脈。
可探了一會兒又一會兒，施雲盛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時而瞄一眼唐九，時而去看身邊青冥的表情，時而滿臉土色地埋頭繼續探脈。
唐九將他的情態舉止盡收眼底，像是早有預料一樣，平靜地問他︰“如何？”
施雲盛張了張嘴，又趕忙閉上，他拿衣袖擦著額頭上的冷汗，感覺這屋里的空氣又悶熱又酷寒，又僵持又膨脹。
他感覺自己喘不上氣，只想皺眉，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對唐九強顏歡笑。
“這……這，老夫醫術不精……”
唐九盯著施雲盛，神色無動于衷。
“您沒見過這病？”青冥問的很直接。
施雲盛轉向青冥道︰
“老夫確實不曾見過此病，不過就魔體的狀況而言，似乎有極端暴走之相，且魔體應當是被不明原因的邪煞病源所侵染，恐怕……恐怕……”
“恐怕什麼？”青冥問。
“恐怕……”
施雲盛正要回答青冥，卻被唐九打斷了。
“勞煩施大夫跑這一趟，現在時辰尚早，您早些回去——”
“為何會是邪煞侵染？”青冥也打斷了唐九，非要刨根問底問個明白。
“額……這……”施雲盛游移不定。
他望著兩人，又想起敲門之前听到的爭吵聲，明白這兩人如今不太對付，因此他看看唐九，又看看青冥，心道這可真是太為難人了……
“是什麼時候侵染的？”青冥又問。
“這個嘛……”
施雲盛心里權衡了一下，躲著唐九如利刃一般的目光，謹慎地朝青冥道︰“倒像是蟄伏體內已久了，具體什麼時候侵染的……不能斷定。”
青冥聞言，難以置信地看向唐九，“你的身體之前可曾有過異樣？”
唐九似乎是沒了耐心，他沒有理會青冥，只是語氣冷冷地對施雲盛道︰“施大夫請回吧，小心屋外路滑，可別摔著。”
他話音剛落，屋門突然“啪”的一聲，自己敞開了。
施雲盛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見青冥也沒有再攔著他追問什麼，于是連連對著唐九點頭，心里一萬個慶幸，他總算是可以安心離開了。
屋外的雨停了，烏雲仍在半空中緩緩浮行，施雲盛起身背上自己的藥箱，在青冥和唐九的注視下，挪步到了屋門口。
他抬眼不見血色月光，側耳不聞夏夜風聲，只有雨後草叢里的蟲鳴不絕如縷，喧鬧又聒噪。
……
離開明秀齋後，施雲盛就按照顏魅暗中的吩咐，開始調查唐九的病因，並嘗試尋找治療方法。這期間他從南境跑到北境，從東境跑到西境，一路避開戰火，一路掩人耳目，只為給即將上任的魔君尋找一劑治病的藥方。
然而他找了兩個月，從刀光血影的內戰到四境歸一的太平，他翻遍了所有觸手可及的療愈術法典籍，但全然無果。
就差方海樓了。
可當他忐忑不安地入落塵宮見唐九，並懇請唐九允許他進入方海樓查找術法典籍時，卻遭到了唐九的拒絕。
唐九當時在蕭嵐殿，正跟顏魅談論著什麼嚴肅的話題，施雲盛的突然求見讓他頗為意外，他沒想到，施雲盛竟然一直在幫他尋找治病的藥方。
他看了看坐在一旁言笑晏晏的顏魅，心里已經猜出了七八分——應該是顏魅暗中指使的。
不過這可真是擔雪填井，白費力氣。
他對施雲盛道︰“我的病我自己心里有數，此病無解，施大夫不必再勞心費力了，尊史大人的命令您可以不听。”
顏魅聞言，臉上的笑容有些凝固。
而施雲盛听得心里難受，昏花的老眼甚至掉了幾顆淚豆豆。
他鼓起勇氣勸道︰“君上，還是讓老夫想辦法給您治病吧，您萬一出點什麼意外，這魔族該怎麼辦呢？”
“這事您不必多慮，不出意外的話，我的身體還能再撐個幾十年，屆時會有人接替我的位置。”唐九道。
他頓了頓，突然笑著朝施雲盛繼續道︰
“赤酒神君如今視魔族為己族，方方面面都為魔族著想，可您的心里頭卻還惦念著神族天境的參鼎閣……不知道您是否後悔當初一意孤行煉化無病丹，結果導致自己走火入魔？”
這話題轉的有點太快了……
赤酒神君……無病丹……
施雲盛听得心里一咯 ，後背直冒冷汗。原來唐九這小子，早就認出他來了。
說起來，他自己都快忘了，他曾經還有個神族尊號。
赤酒神君。
他曾是神族天官。
施雲盛就這樣被唐九一句靈魂發問轉移了注意力，不再勸唐九治病了。
顏魅似乎也早就知道內情，他神色復雜地看著施雲盛，安慰道︰“君上無心之問罷了，施大夫莫要為難。”
施雲盛朝顏魅干笑了兩聲，搖頭道︰“不不不，不為難，君上問的是，問的是……”
他斂眸沉吟片刻後，語重心長地對唐九道︰
“君上，正所謂，一念離真，皆為妄想，無病丹只是鏡花水月、黃粱一夢，它比不得一顆小小的定心丸，甚至比不得福澤天下之肝腸寸斷，老夫……悔不當初啊。”
唐九听著施雲盛的肺腑之言，目光瞥向顏魅，見顏魅神情凝重，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殿內靜默了半晌，唐九終于率先打破了沉寂，有意無意地對施雲盛道︰
“對了施大夫，尊史大人已經有段時間沒有服藥了，您要不留在宮里，繼續幫他調養身體。”
顏魅見話題突然轉向自己，心下略有防備，他眯了眯狐狸眼，眼角皺紋深了幾分，對施雲盛笑道︰
“不用，施大夫自便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