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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九是入夜之後驚醒的,驚得一身冷汗。
剛睜開眼楮時,他的視線中還是一片血肉模糊,夢中的血光尸海揮之不去,反而愈演愈烈……
忽然有深青色在眼前一晃,他揉了揉眼楮,現實之景方才明朗起來,他看清楚是青冥拿著一張帕子湊了過來,要給他擦汗。
兩人都不說話,直到青冥擦完了汗,唐九才從噩夢的余韻中回過神來。他抓住了青冥的衣袖,想開口說話,但發不出聲音。
“口渴嗎?”青冥問他。
唐九點了點頭,這才松開了青冥。
但青冥並沒有取茶水來,而是端了一碗溫度剛好可以入口的湯藥。
“先喝這個,心魔得壓一壓。”青冥沒有再遮掩。
唐九看到是湯藥,又看到青冥臉上褪去玩世不恭的嚴肅表情,便心領神會了。
他需要保持清醒,目前不能被心魔擾亂了心神,因此他必須喝這藥。
唐九喝完藥後,青冥又端來了茶水。連著兩盞清茶下肚,唐九才能順暢地發出聲音。
“我剛才夢到的,就是你昨晚做的夢?”
青冥道︰“嗯。”
唐九啼笑皆非,“讓我夢到自己當年被人折辱的往事,你在一旁冷眼旁觀,這就算是補償你了?”
青冥接過唐九遞來的空茶盞,誠懇道︰“其實這不算補償,我也並非冷眼旁觀……”
青冥心里並不好受,他不希望唐九再經受一遍當年的凌辱和虐待,但這段記憶,以及之後被抹去的記憶,這兩者之間的餃接太關鍵了,他覺得唐九無論如何,都必須要回憶起事發當日的一些細節。
唐九納悶道︰“不算補償?”
青冥把茶盞放到一旁的桌上,隨口道︰“嗯,不算,我親自折辱,才算補償。”
唐九呆愣了須臾,身體的敏感處誠實地泛起波瀾,甚至耳尖也染了羞澀,但他佯裝淡定,手上施展魔息術法,在房間內設下了一道全息屏障。
青冥看到屏障便明白了唐九的意思。
他進入正題道︰“阿菊舟魔體已毀,卻不知道用什麼辦法主導了我的夢境。”
唐九道︰“她或許在魔體損毀之前就已經編織好了夢境,並存在夢境之水中。”
青冥問︰“什麼是夢境之水?”
唐九道︰“其實是一種讓人入夢的魔息術法,將記憶編織好後,用魔息術法融入露水中封存。若是想將記憶植入某人的夢境,只要將夢境之水滴入此人的眼中即可,而且夢醒不留痕跡。”
青冥︰“所以她是故意為之。”
唐九︰“應該是。你有沒有發現,她編織的這段記憶,並非她一個人的視角?”
青冥︰“嗯。”
唐九︰“你覺得會是什麼原因?”
青冥沉思了一會,說道︰“菊舟姑娘使用術法跟蹤了阿涂金。”
“嗯,我猜也是如此。”
唐九苦思冥想著,繼續道︰“你覺得阿菊舟是真的傻了嗎?當真不是裝的?”
青冥搖了搖頭,“難說,你對阿菊舟的事完全沒有印象嗎?”
唐九道︰“完全沒有,沒想到阿菊舟竟然修改了我的記憶,可能是不想暴露自己。”
他又沉思了一會兒,說道︰“阿菊舟肯定是唐家人,說不定跟唐薪和唐蘭是近親,她當年應該是錯把我當成了她的族人。”
青冥說道︰“她似乎並不知道唐薪會魔陣法。”
唐九道︰“嗯,唐薪當時只是煙場後廚的幫工,負責幫廚子打雜,他寂寂無聞,而且也刻意隱瞞身份,阿菊舟不知道他也不足為怪。”
青冥問︰“你不曾懷疑過唐薪的身份嗎?”
說起這個,唐九不免懊惱。
“我懷疑過。幼年那會兒我並不知道唐薪教我的都是些什麼術法,他只要教我,我就跟著他學。直到成年返回魔域之後,在調查上界大戰的過程中我才明白,他最後教給我的、最難修習的術法,是魔陣法。
我得知真相時問過他,問他為什麼會有將族兵法的殘卷,他說殘卷是他在亂戰逃亡過程中撿到的,他雖姓唐,但並非將族的後人。他這樣說,我便信了。”
青冥簡直難以置信,“你竟然信了?”
唐九點了下頭,“他說什麼我都信……”
青冥︰“…………”
青冥︰“事發當日,唐薪不在煙場對嗎?”
唐九︰“嗯,那日他剛好沒來。”
青冥︰“你覺得你當年用魔陣法血洗煙場……反常嗎?”
唐九︰“先前倒是沒怎麼在意這一點,現在想想,的確反常。我其實只需要破除涂金的術法控制,並使用魔陣法的盾形陣,就可以悄無聲息地逃出煙場,根本沒必要連累那麼多不相干的人。”
青冥︰“阿涂金對你進行了術法控制?”
唐九︰“嗯,阿涂金在我身上施了追蹤圈刑術法,使得我只能在煙場內一定範圍中活動,但凡踏出範圍邊界,便會觸發自爆。”
青冥怔了怔,“自爆?”
唐九︰“嗯,會沒命的。這種術法很難剔除追蹤標記,就連唐薪都沒辦法,因此在煙場的那三年,唐薪一直在幫我想辦法如何剔除追蹤標記。”
青冥︰“最終成功了對嗎?”
唐九︰“是,他將剔除標記的方法授予我,剩下的就是尋找時機逃走,我們是計劃好的。”
青冥︰“這樣看來,你那日用魔陣法血洗煙場,是個意外。”
唐九︰“方才做夢時,從旁觀者的角度再回憶當年的事情經過,我發現了一些之前不曾注意的事,我懷疑是……”
青冥︰“池小梁?”
唐九︰“對,他當時喂我吃的渙神散不太對勁,現在想想,很可能摻雜了其他東西。”
青冥︰“那你覺得誰會是幕後指使者?”
唐九︰“那一場動亂最終的受益者非顏魅莫屬,他最後收回了涼風島,收回了煙場,甚至將阿菊舟帶回了羅聖筵幽禁……我覺得很可能是他,只是不確定他計劃這一切是否還有別的目的。”
青冥︰“當年阿菊舟跟西境刺客一同消失後,接下來的事,你應該都記得吧?”
唐九︰“記得,在我的記憶中,我還在夢洄鏡時,就暈了過去。醒來之後,我發現我被抓去了北境。”
……
江風煙雨樓。
樓梯踩踏聲漸漸逼近,唐九卻頭腦昏沉,他感覺自己應該是睜著眼楮的,但或許是周圍魔息過于濃厚,遮擋了視野,又或許是他意識不清醒的原因,總之,他什麼都看不清楚。
陣法似乎是受到了阻礙,術法力量急劇減弱,可唐薪教給他的口訣要領並沒有出差錯,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
這時,突然一陣錐心刺骨的痛感爬遍了全身,他眼前一黑,當即失去了意識……
再次清醒過來時,唐九發現自己像是躺在車廂內,此刻雖是夜晚,狹窄逼仄的空間里光線昏暗,但唐九的夜視力很好,他能看清楚車廂里的狀況。
他身體兩側各坐了一個男子,一個虛胖一個勁瘦,都穿著絳紅的衣袍,其上繪著飛羽魔馬的圖紋,腰間各有一把魔刀。
四周顛簸得厲害,他能听到疾馳的踏風聲、撲扇翅膀的嗖嗖聲,此外,還能嗅到刺鼻的血腥味兒。
應該是在飛鸞木馬上。
他胸口和雙腿疼得好似烈火燒灼,應該是受了重傷。他抬了抬手,听到“嘩啦”聲尖銳刺耳,這才意識到,他的手腳全被套上了鎖鏈。
“這小子醒了。”
粗獷的男聲從頭頂傳來,但語氣明顯是慌亂懼怕的,唐九還沒來得及看那說話的人一眼,就被另一人踹了一腳。
這一腳踹得不算太重,但覆及傷口,疼得唐九叫出了聲,全身的骨頭也好似要散架。
“看到沒,他都這副樣子了,四肢心脈也全都被封住了,他用不了術法。我們只要把他送到落塵宮門前就行,會有人來接應,頂多半刻鐘。”另一個聲音說道。
唐九听著兩人的對話,明白他此刻正趕往北境。可方才究竟發生了什麼?這兩人為何要把他送去落塵宮?他只知道落塵宮里住著周主公,周乾,是個荒淫無度的暴虐城主。
半刻鐘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唐九能感覺到車廂內的兩個人都是一副坐臥不寧的樣子,仿佛等的遠不止半刻鐘。
第一個說話的男子不停地調整自己的姿勢,墩大的屁股壓得座椅吱呀作響。而踢了唐九一腳的男子看似淡定,但手指時不時搓兩下,且頻繁地低頭查看他的狀況,明顯心神不寧。
唐九不太明白,他們到底在擔心什麼,要知道他的確被封了四肢和心脈,根本施展不了魔息術法。
正當唐九猜疑之時,他忽然察覺到車廂外傳來一絲微弱的術法氣息。那氣息從遠處逐漸逼近,漸漸得,不再是一個方向,而像是萬箭穿心,統統以他們為目標,極速襲來。
唐九想叫喊提醒那兩個人,但嗓子應該是啞了,發不出聲音。而那兩人完全沒察覺到車廂外的異樣,依舊各懷心事。
唐九迫不得已伸手抓住左手邊胖子的衣擺使勁拽,但那人的膽子實在是太小了,直接被腳下的動靜嚇得跳腳,結果腦袋撞上了車廂頂,疼得連連“誒呦”。
“嘖,瞧你那德性……”
“轟——”
車廂爆裂!木屑如雪!四周光線曝亮!
唐九的身體頓時沒了支撐,自高空斜斜地往下掉,周遭鼓鼓風聲吹得他衣袍翻飛,散發凌亂,他全身肌肉緊繃,卻繃得傷口再次撕裂出血,他拼命想尋找著力點,但都是徒勞。
而恰是此時,一聲“嗖”鳴穿過長空,正朝他疾馳而來。
唐九眼睜睜地看著一枚利箭的箭頭在月光下閃了一下冷寒的銀光,倏地正中心口。
他根本來不及閃躲。
絞痛和麻木此起彼伏,口角溢出血來,呼吸也越發急促……
唐九忍不住想,他這是要死了嗎?
是什麼人射的箭?
這人是要殺他……
他還在往下墜落,他能瞥見斑駁陸離的魔域群島,張如血口的七孚峽谷,還有通明奪目的萬窟燈火、五色斑斕的棋盤街巷……
還有,一只白色的鳥……
等等……怎麼會有白色的鳥?
唐九想睜大眼楮看看不遠處朝他飛來的一團白……
但他實在是太累了,太累了。
他只想閉上眼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