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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時分,天氣要比早前暖和,又不會有夏季那麼炎熱,到處一片繁花綠樹,景致迷人,正是適宜出行的好時節。
秦寶珠坐在窗前,單手托著腮怔怔地看著外頭出神。她輕嘆一口氣,再過幾日便是樂水啟程前往璃國出嫁的日子,從此以後,她和這個難得的閨中密友天各一方,此生恐怕不會有再見之日。可是她卻因為自己的身份而不能出府相送,又叫她怎能不傷感?
“給水姐兒的添妝是否薄了一點?”秦寶珠皺著眉喃喃自語。樂水嫌棄阿堵之物俗氣,是以當初她給準備的添妝,是湊了蘭陵笑笑生的風月話本的首版一整套,又從王府庫房翻出前朝書法大家的一幅名作,以及一套皇家貢品的珍稀筆墨紙硯。由豆沙代她送過去後,回來替水姐兒傳話道是她收到的最合心意的添妝。秦寶珠當時听了,很是高興,可現在越想,又越覺得不能見上一面,甚為遺憾。
她正胡思亂想著,門外忽然傳來行禮的聲音。抬眼望去,只見明慎�行將進來,他頭戴軟翅紗巾,一身水色的纏枝葡萄暗紋道袍,腰系暗綠絛白玉環,腳蹬大紅綴綠雲頭履,雖是尋常士子的打扮,卻俊雅飄逸,當真是說不盡的文士風流,把秦寶珠都看呆了。
明慎�見到她眼底的痴迷之色,不知為何,往日里在其他女子眼里見到這令他極為厭惡的東西,此刻卻使得他整個人沒來由地雀躍起來,就連步伐也輕快了不少。
走到她身邊坐下,他才出聲喚她︰“阿寶。”
秦寶珠回過神來,發覺自個的失態,不自在地別開雙眼,羞窘得不敢直視他。豈料明慎�居然拉過她的手,明知故問︰“阿寶臉上怎麼紅彤彤的?”
秦寶珠羞惱地想要抽回自個的手,哪知他握得緊,這麼一下子竟抽不出來。“殿下,你……你先放開……”
明慎�原想逗逗她的,此刻見她小女兒情態畢露,更是別有一番風情,心下一蕩,抓過秦寶珠的手湊到嘴邊,落下輕輕一吻。秦寶珠心頭一顫,如同被羽毛輕輕拂過一般,她嗔怪地看向明慎�,卻見他含笑看著她。這難得的笑容差點讓秦寶珠把持不住,她清清嗓子,找回一絲清明,問道︰“殿下今個兒來得如此之早,可是有要事?”
“沒事就不能回卿正殿了?”明慎�依舊抓著她的手不放,另一手有一搭沒一搭地在她滑膩的手背上摩挲,“不過今個兒確實是有事,阿寶,你先換身尋常的衣裳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去哪里?”秦寶珠疑惑地看著明慎�。只是明慎�搖搖頭,沒有給她解惑。但是看模樣他是要帶她微服出府,她心懷雀躍地起身到內室去,不多久出來時,果然是尋常小媳婦的打扮了︰臉上淡敷薄粉;頭上只戴了個烏紗的髻,也沒有多余的發飾,不過是在一側簪了細細密密的一簇燈草花;雙耳則分別綴著一粒丁香兒。她的上身兒是一件琵琶袖的淡雪青色交領襖子,只在左肩處繡著疏朗的幾枝小花,下身兒系著玉色的八幅裙,走動間那妃色的錦鞋若隱若現,整個人嫩得幾乎能掐出水來。
明慎�忽覺得有些渴,咽了咽口水,順手抄起旁邊案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秦寶珠見了連忙阻止道︰“殿下,那是我方才喝過的……”可仍是遲了一步。明慎�听她如此一說,倒是更覺口干舌燥了。
“你跟我來。”明慎�上前拉住秦寶珠的手往府外走去。在卿正殿外候著的來寶一看到他們緊握的手,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哎呀,這可了不得。尋常男子在外頭拉著女子的手已經是出格,萬想不到有生之年也能看到冷情冷心的世子殿下這柔情蜜意的一面。但他跟著明慎�多年,自然心有城府,心里雖已經驚濤駭浪,面兒上已經迅速收斂了驚訝的表情,只當做是看不見。
靜王府垂花門外已經有一輛馬車在候著了,從外頭看不甚打眼,也沒有任何標識,無論去到哪里,給人看到了也只會以為是普通官宦人家的馬車。秦寶珠倒覺得那車把式看著有些面熟,不免多看兩眼,想著許是什麼時候在府里見過一兩面,便也沒再深思。
待被明慎�扶上馬車,秦寶珠才發現車廂里另有乾坤。木料名貴自不必說,外頭看著普通只是因為裹著一層尋常木料做的殼子罷了。車廂里頭用厚厚的錦緞褥子鋪了一層,坐上去既不會太軟,又不會太硬,入手摸起來甚為軟滑。這種料子秦寶珠曾在靜王府庫房里見過,听來寶介紹說是皇家貢品,極費織工,織造時還摻入少量捻金線,因此在陽光下閃著淡淡的金光。因織造繁瑣、用料奢靡,每年進貢也不過數十匹,在宮中也只有帝後及太後、太皇太後才分得一點,而明慎�居然奢侈到用它來做墊坐的褥子。
車廂里雖大,來寶和椰絲卻沒跟進來,他倆另坐一車跟在後頭。明慎�見秦寶珠坐定,便吩咐外頭車把式︰“阿邵,走吧!”
車把式馬鞭一甩,馬車便轔轔出了靜王府。明慎�的手往旁邊一按,居然從車廂中間升起一個小小的桌子。秦寶珠驚訝地看著他變戲法似的,從那粗粗看去渾然一體的車壁一拉,里頭竟是一排格子,每一個格子都滿滿當當塞滿了杯碟茶壺等物,還有個稍大的格子里,裝著個精巧的染爐,配著一套溫碗。染爐為精銅鑄造,主體便是一個炭爐,最下面墊著一個接灰盤,上面則是一口小鍋,只要燃起炭火,把吃食放在小鍋上,就可以方便地加熱。而溫碗則是帶有夾層的碗,碗口有孔,只要通過此小孔注入熱水,便可給吃食保溫,端的是心思巧妙。
明慎�從格子里取出染爐和一套鐵鑄的茶具,倒了兩杯茶放在小桌子上,隨手就把茶壺擱在點了炭火的染爐上。秦寶珠發現那茶居然還冒著裊裊的白煙,而茶杯在桌子上立得穩穩當當,顯然桌子雖用木造,里頭大約是挖空了,放了磁石進去,因此鐵制的茶杯被緊緊吸住了。
隨後,他又從格子里拎出一個食盒,從里面取出一碟子粉的桃花酥、一碟子豌豆黃、一碟子青團,以及一碟酥油泡螺,粉、黃、綠、白四個色湊在一起,煞是漂亮。
“那地兒有些遠,你先吃吃香茶和果子。”明慎�把酥油泡螺往秦寶珠方向推了推。秦寶珠抿嘴一笑,從善如流拈起一個放進嘴里,這泡螺甜味清淡、奶香濃郁、口感細膩,就跟她出閣前慣常吃的口味一模一樣,她越是品味,心里頭就越是甜絲絲。
馬車出了城,走上官道,原本很平穩的,卻突然顛簸起來。秦寶珠見狀,悄悄抓住桌角,又行了一會兒,見馬車逐漸恢復平穩,便放開手,剛喝了口茶,正要拿起一塊桃花酥,那馬車突然從一個大坑正中急駛而過,她一個不察,一頭倒進明慎�的懷里!鬧了好大一個紅臉後,她趕緊掙扎著要坐起來,豈料這馬車也不知怎的,連連顛簸幾下,她也是有心無力,起不了身,不由自主窩在明慎�懷里。明慎�順手從後頭抱住她,將頭擱在她的肩上,在她耳邊道︰“這段路不好走,你可別磕傷了。”說話間,他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耳上,撓得她心尖兒癢癢的,砰砰狂跳。秦寶珠紅著臉,不自在地想要挪開,卻被他抱得無法動彈。
“好阿寶,別動!”明慎�啞聲說著,雙手收得更緊了,秦寶珠只得乖乖偎依在他懷中。明慎�溫香軟玉在懷,心里頭直道阿邵有眼色,這一招實在妙絕。被明慎�念叨的阿邵打了個噴嚏,心里頭不無得意得想,這下世子殿下可滿意了吧!眼瞅著前頭路面又一個大坑,阿邵馬鞭一甩,直直往那里沖去。
馬車終于停了下來,秦寶珠慌忙從明慎�的懷里掙扎出來。明慎�意猶未盡,深深看她一眼,率先下了去。秦寶珠跟在後頭,卻見他站在一旁,朝她伸出手。她略扭捏了一下,瞧見周圍伺候的下人都低著頭,才放心地將右手放在他寬大修長的手里,被他扶著下馬車。
這時秦寶珠抬頭一看,不由心里頭咦了一聲,這個莊子她可來過。當年她被秦真珠強拉著到郊外赴屈柳素的宴會,不料遇上急雨,她們一行人便是跑到這個莊子來借地方避雨的。後來屈柳素她們扔下她一個走了個干淨,她還在這個莊子巧遇明慎�。這事兒她之所以記得甚為清楚,皆因她不久後又趕巧買了這里隔壁的小莊子,跟明慎�做了鄰居。
進了莊子,沿路所見,一如記憶中雖無皇親國戚的富貴奢靡之氣,但樸實又利落,收拾得齊整干淨,別有一番風味。到了內院,秦寶珠想起往事,撲哧一聲笑出來,惹得明慎�好奇問她︰“怎麼了?”
秦寶珠搖搖頭,跟他說起當年自個想要借用茅房,卻因要路過內院而被拒絕的往事來。“當初真想不到,我居然還能住進這個內院呢,當真是世事無常。”秦寶珠最後感嘆道。
明慎�握住她的手,眼里帶著笑意道︰“這分明是緣分,是命中注定。”
秦寶珠臉上一熱,不敢看他,這個明慎�,以前分明是半天也不說一句話的冷清性子,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如此會說甜言蜜語了?她左顧而又言其他道︰“這一路風塵僕僕的,我還是洗漱一下。”說著,就要叫椰絲,明慎�止住她道︰“莊子里有一眼溫泉,這邊特特開闢了一個小院子引進來做成一個泡澡的池子,就在隔壁,不過幾步的路程,我帶你去。雖說天氣已經不冷了,可泡一泡還是很舒爽的。”
秦寶珠聞言不由雀躍。兩輩子合起來她都沒泡過溫泉,早就心向往之。先前她在這兒隔壁買下那個小莊子的時候,就听聞有溫泉了,可惜一直沒尋著機會來泡一泡。如今既然已經來了,焉有不試一番的道理。
說那院子在隔壁,果然出了正屋,沿著屋廊不過走數十步,穿過一個寶瓶門就到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花木後面的一垣粉牆,不知是新造還是新粉刷過的,比別個都要新的模樣,秦寶珠不由多看兩眼,才注意到粉牆後頭隱約有些屋宇的檐角,那分明是她的那個小莊子。她突然想起來,自個莊子的建築風格,似乎跟明慎�這個莊子一脈相承,就像是同時建造的一樣。
明慎�拉著秦寶珠從小院子的正屋進去,只見面闊三間的屋子,盡數被打通,右邊的池子,幾乎佔了一間屋子的位置還要多,透過放下的層層薄絲綃幔帳,里頭是什麼模樣的看不清。左邊則簡單地放了些櫃子和一套八仙桌,還有一張雕花美人榻。掀開幔帳走進去,里頭是一個潔白大理石砌成的碩大池子,池上霧氣氤氳,莫說是泡澡,便是游泳也使得。池子旁邊則設著屏風、花架、落地衣裳架子、落地西洋鏡子以及幾張矮幾,上頭放著衣裳、巾子、香胰子、香爐、銅盆、插花、茶壺茶杯、小碟點心等物。
“你比旁的人更要怕冷,溫泉水暖,正好適合你沐浴。”明慎�看著秦寶珠,眼底是掩飾不住的柔情蜜意。不過秦寶珠卻沒看見,她正打量著這布置得貼心舒適的浴室,臉上現出歡喜的神情。只是听得他這般說,心里也甚為熨帖,便點點頭,真心道謝道︰“勞世子殿下費心了。”
明慎�眼神一黯︰“你我夫妻,何必這麼客氣?”
秦寶珠不好意思地應了一聲,與明慎�成親也好些日子了,可她總下意識地將他當成外人,對于這個時代的男子,她的心牆不可謂不厚。光是想到王府院子里那幾個小妾,即便明慎�從不見她們,她也無法毫無芥蒂。
等了片刻,不見明慎�有避開的意思,秦寶珠便委婉道︰“殿下,我……要沐浴了。”
“我知道了,阿寶不必害羞的。”明慎�直直望著她。
秦寶珠心里打個突,猶豫問道︰“殿下該不會也……”
明慎�倒是毫無掩飾地點頭︰“正是,咱們一起沐浴吧。”他說這句話的語氣,就如同在說“今個兒天氣真好”似的,如此自然而然。
秦寶珠愕然看著他,大白天鴛鴦浴什麼的,也太放開了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