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上問天!
墨家鐵匠鋪一事,已經在遙北城傳的沸沸揚揚。甚至于有人言,墨家是做了某些人神共憤的齷齪事,惹得天公震怒,降下懲罰。三人成虎,本就是有人亦或無心之人的荒誕言論,到了最後,居然越來越多的人,對此說法信以為真。
好巧不巧,雷戰佣兵團中,也有人于昨日在墨家鐵匠鋪購置了兵器甲介,不消多想,自然都變成了一堆廢銅爛鐵。
出人意料的是,團長雷行,不但親自寬慰那幾人,讓其不參與鬧事人群,打消追責墨家的念頭。並且自掏腰包,補償了那幾人購置兵器甲介的費用。
對于這場無聲的示好,可能落在許多人眼里不甚理解,覺得是白費功夫,必定會付諸東流的。可玄辰看來,再合適不過。
這種人情,需要把目光放長遠了看,遲早會有用武之地。
對于墨家這種簪纓世家來說,你若是太過急功近利,嚷著嗓子告訴他,你看,我讓我的手下息事寧人,解了你多大的燃眉之急啊。恰逢當下的敏感時期,墨家只會認為你是掐媚奉承,不僅未必領你的情,對你感恩戴德,更甚者,心思深沉一些,反倒會過度理解,以為你別有用心,趁病送藥,然後好在將來擴大化這份恩惠,索取更多的利益。
所以啊,有時候雪中送炭也是有講究的,竹籃打水一場空都可以,但切忌弄巧成拙。
至少在玄辰看來,他是站在雷行這一邊的。
人在做天在看,壞事是如此,好事也是如此。等到將來的某一天,撥雲見日,墨家發現了雷戰佣兵團今日的默默相助,不說感激涕零,起碼會念著這份好意,並且不用雷戰佣兵團做什麼,墨家自己就會主動擴大這份恩惠。
讓然啦,若是墨家都是一群白眼狼,那另當別論。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把眼前事做好,以後事情如何進展,就看天意何為了。畢竟天意難測嘛。
可這場風波的始作俑者又會是誰?
玄辰當然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木家,畢竟有之前的“栽贓嫁禍”在先。結合那天在月下樓,木倉柏耍酒瘋時的“口無遮攔”。最後,更不排除木家的那個銘印師供奉季風在從中作梗。
木家的嫌疑,不一定是唯一的,但起碼是最大的。
但奇怪的是,木家從始至終既沒有落井下石,更沒有煽風點火,安靜得反常。渾然不像他們的行事風格。
這讓玄辰百思不得其解,都說咬人的狗不出聲,可木家這條狗都已經咬傷人了,不應該搖尾狂吠,慶賀旗開得勝嗎?
除非,他們要的,還遠不止于此……
一支紅箭突然從院牆外疾射進來,正指玄辰眉心。玄辰伸指雙指,將那只紅箭精準鉗住。
和那晚射斷燭台的紅箭如出一轍,手法拙略,準頭汗顏。
至于這支箭的真正目標是哪里,怕是只有其主人才知道。
玄辰抬頭看去,牆頭那邊,有半截光潔額頭迅速縮了下去。
無奈搖了搖頭,玄辰取下綁在紅箭上的那張紙條,打開一看,上面寫了幾個秀氣工整的小字家中已無立足處,故來尋求避雨屋。
玄辰忍俊不禁,又不敢笑出聲來,害怕院牆那頭的少女聞見了會不高興。
攥著小手站在院牆下的少女,對著左側的那扇木欄院門是三顧四盼,只感覺一刻仿佛有一個時辰那麼漫長,這樣光天化日時分明目張膽的守在別人家門口,盡管她從不把自己當做一個大家閨秀,但是女子羞赧,是逃不掉的。
听說他的母親深居簡出,此時很可能也在家中,萬一等下先走出來的是她怎麼辦?想到這里,少女心里就有無數的小鹿活蹦亂跳,四處亂撞。
“吱呀……”一聲,木欄院門被從內自外打開,一步踏出,是少年。
少女懸著的心總算是落下了。
玄辰走到少女面前,微笑問道“怎麼了?”
墨青函捋了捋鬢角的青絲,有些難以啟齒地問“你有時間嗎?我們去玉柳河邊走走吧,邊走邊說?”
玄辰點點頭,“可以。”
兩人肩並肩,順著狹窄逶迤的土瓷巷朝外面走去。
興許是受家族之事影響的少女,有些沉悶,走出去約莫百米路程了,都未置一詞。
最後還是玄辰開頭打破沉默說“是因為鐵匠鋪發生的事嗎?”
墨青函點頭說“家族為此人心惶惶的,爹爹他們更是忙的焦頭爛額,總之,大家都挺不愉快的。”
“真相遲早會水落石出的,你別太擔心了。外面傳來傳去的那些閑言碎語,也不用在意,人言可畏,別去管他們。”玄辰說。
墨青函踢開腳下的一枚石子,石子向前滾出去了半丈左右距離,“嗯,起初我是有點生氣,不過後面娘親開導過我,說起來,還跟你說的話有點相像呢。後面我就看寬許多了,不去管他們躲在背後品頭論足的,反正我也說不過他們。”
石子再度出現在了跟前,墨青函又向前踢出一腳。
墨青函繼續說道“爹爹他們都懷疑是木家偷偷使壞,其實上次拍賣行和前不久剛發生的妖核失竊,木家已經明里暗里地表明了是準備對家族不利的,只是沒想到會來的這麼快。再加上他們不知道使用了什麼鬼蜮伎倆,怪稀罕的,才讓的爹爹他們猝不及防。”
那枚石子被踢偏到了一旁的牆角,反彈落地,最終歸于沉寂。
墨青函腳下力道失衡,是分心了。
玄辰想了想,說“不過既然他們做過,就肯定會留下蛛絲馬跡,只是可能手段詭異,我們聞所未聞,才陷入了眼下計無所出的境地。但我覺得,真相如何,仍是時間問題,遲早有跡可循的。”
墨青函臉上的愁容稍稍淡了些許,顯然是听進去了少年旁敲側擊的寬慰。爹爹為了避免她擔憂,故意在她面前表現得雲淡風輕,對家族事務只字不提。可是他會掩飾,並不代表每個族人都善掩飾。當她從一名族人口中听到“木家府上住著一個妖人,妖術詭譎怪誕”,然後越來越多有關此類的傳言,那些平日里倨傲的族人們,居然罕見的產生了膽怯情緒。
“希望爹爹他們能查清此事,還家族一個公道吧。”墨青函扯了扯裙擺,跨過腳下的一個小水窪。對世俗有著自我獨特的美好憧憬的少女,悶悶發問道,“你說為什麼一定要爾虞我詐,以壓垮對方為目的才算做更好的生存。大家相安無事,和平發展,不好嗎?難道一定要踩著別人,才能讓自己更好地活著?”
家族慘遭屠戮,又歷經過太多世態炎涼的少年,沒有悲天憫人,而笑著直面這個問題,說“不否認是有很多人,奉行弱肉強食,以吞噬別人進而壯大自己。但我想,也有很多人是正氣凜然,不齒這等手段的。就像有些人以助人為樂,而有些人則覺得好人沒好報是一樣的。可既然我們無法改變他們的觀念,其實也根本沒有必要想方設法的去求他們改變,那麼又何必苦惱自己的無可奈何呢?”
“這個世界可有真正的對錯?一定是非黑即白?我想不是的。所謂百家爭鳴,阡陌縱橫,我們走的這條路就一定是正確的嗎?未必。”
“可能說的好听一點,這便是這個世界的精彩之處吧。江河汪洋、崇山峻嶺、草木繁花、花蟲鳥語……各有各的異彩,若是只有一條路,未免會太枯燥了。”
“我們可以不苟同他們,認為他們是人心險惡,是世間的一處黑暗面,但不與他們沆瀣一氣就好了,要說服他們與我們同走一路,他們不願意,我其實更不想被折煞風景。”
玄辰一笑,說“至少目前我是這麼認為的,我也不知道這有沒有道理,會不會是錯的,所以你听听就好了哈。我一直覺得,我們努力修煉,一步一步攀上更高的修為,未必是等到某一天實力足夠的時候,可以改變這個世界。為什麼我們要去改變這個世界?如果我們的理念是錯的怎麼辦?那到了最後到底是讓這個世界欣欣向榮,還是越發的渾渾噩噩?”
“一個世界的黑白對錯之評判,絕對不是憑某個人的理解規矩方圓,必然是將無數人心中的那桿秤的平衡點,總結歸納,最後以最多人認可的規則,來做評判的標尺。我想做的,是將來,在我看過了很多的山河,見過了很多的人事之後,學會了更多的道理,再從眾多道理里面,揀選出一些我認為最有道理的道理,說給我想告訴的人听。他們听了如果覺得是對的,那便采納一二,他們要是听了覺得沒甚道理,那也無妨,听過就好,別當真就行。”
“不盲目地嘗試改變這個世界,順其自然。但我們仍需變強,成為足矣不被這個世界改變的人,可以隨心所欲的做自己,對自己認可的東西點頭,對自己不齒的東西搖頭。可以不改變這個世界,但也絕不被這個世界輕易改變。”
“好比今天,若是我有足夠的實力,當我得知木家便是罪魁禍首,證據確鑿的時候,我可能根本不會去找他們討要說法,直接一拳將木家府邸打穿好了。講道理什麼的,以前他們看不起我不屑跟我講,那麼現在我憑什麼要去找他們講?”
墨青函是第一次見如此滔滔不絕的少年,也是第一次這般認真地打量眼前的少年,發現他好像不止長得與其他人不一樣,心里的很多想法,也好像與眾不同。
她第一次發現,原來少年其實有很多話,想對這個世界說。
墨青函問“你說的這些道理,都是從哪里學來的?”
玄辰赧顏道“以前沒事的時候,就喜歡琢磨這些有的沒的。所以我說,你听听就好,說不定這些道理就像書上寫的‘無病呻吟’一樣呢。”
墨青函點點頭,默默記下了少年琢磨出來的“大道理”。
兩人走出土瓷巷,去往玉柳河需要先穿過貫通遙北城南北的北龍街。
因為是遙北城首屈一指的交通要道,貫穿遙北城南北內外的中心樞紐,所以北龍街比起廟會的熱鬧程度也是不遑多讓,車水馬龍,行人商賈絡繹不絕。
走在北龍街上後,兩人便打斷了話題,沒有再議論鐵匠鋪一事,畢竟人多耳雜。
忽然人群的目光接連看向北方城門的方向,越來越多,最後有一人驚咦喊道“誒?那不是墨家的人嗎,怎麼傷得這麼厲害?”
聞言,玄辰和墨青函盡皆心頭一驚,停下腳步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一個看起來比玄辰年長一些的少年正渾身浴血,踉踉蹌蹌地朝這邊艱難走來。
“墨霄哥哥!”墨青函看清了那人被血水模糊的五官,驚呼聲道,立馬快步沖上前將其扶住,玄辰緊隨其後。
兩人一左一右攙扶住氣息奄奄的血衣少年,恐怕若是兩人再晚出現一刻,他就會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墨霄抬起血水眸子,看清了來人之後,他嘶啞著嗓音說“青函,快……快去通知族長,木家來襲,墨凌大哥和清河深陷妖獸山脈,命懸一線,危在旦夕!”
一口氣說完這句話,染血少年繃緊了漫長一路的神經驟然松懈,頭一歪,昏死了過去。
“墨霄哥哥!墨霄哥哥!”墨青函心急如焚,眼眶里淚水瘋狂打轉。
玄辰強行讓自己冷靜,心頭不斷思考著下一步該怎麼辦。可是,究竟該如何是好?
片刻之後,他對墨青函叮囑道“你先將他帶回墨家,我們墨家見。”
說完,玄辰扔下兩人,一頭扎進了人流之中。
雖然不清楚玄辰用意,但是緊要關頭,墨青函也來不及分析他的用意,只能按照他說的先,攙扶著墨霄往墨家方向走去。
北龍街中央,墨綠衣裙少女扶著一席血衣艱難前行的畫面,尤為矚目。可憐心思單純的少女,情急之下居然忘記了運轉靈氣來增強氣力,僅憑著一副單薄身軀,倔強前行。
而圍觀群眾那麼多,一路走過很多的面孔更迭換新,卻無一人伸以援手。
他們都听清楚了血衣少年昏厥之前的那句話,木家?墨家?
兩座龐然大物之間的斗爭,他們膽敢沾染半點,就是引火燒身。
——
離開墨青函後玄辰運轉靈氣加速穿行在縱橫交錯的街道,奔馳了十余分鐘,終于停在了一座府邸之前。抬頭一看,是寫著“雷戰”二字的黑色匾額。
沒有理會門口護衛的再三阻攔,玄辰徑直闖入府內,直奔大廳。
那晚從月下樓回來之後,玄辰曾跟隨肖痕來過一次雷戰佣兵團的團部,得幸于此,當下不至于像只無頭蒼蠅一般亂竄。
而面對少年的闖關,礙于對方年紀,憨厚正直的兩名護衛不好以武力強行擒拿少年,怕傷了他。所以只得以追逐喝阻的方式,試圖讓少年停止莽撞行徑。
可沒曾想,少年腳步敏捷得出奇,健步如飛,才短短數刻,就甩開了只以體魄身法追趕的兩人。
“現在墨家那邊是怎麼樣的情況?”坐在大廳最上方的雷行出聲問道,神色略顯疲憊,不如以往的意氣風發了。
岳豐回答道“鐵匠鋪那邊墨家已經基本處理好了,剩下一兩個不肯糾纏不放的,被墨谷請回了墨家府邸再做商討。”
“什麼原因還是沒能查清是嗎?”雷行又問。
岳豐無奈搖了搖頭。
“喂,你不能進去!”
門外突然傳來呼喊聲。
“你這小子怎麼回事,趕緊給我站住。”
大廳內正在議事的眾人听聞動靜,齊齊看向大門外。
然後就看到玄辰的身影越過大廳門檻,氣喘吁吁的少年讓得在場的眾人皆是頗感驚訝。
肖痕首先起身上前疑惑問道“辰兒,你怎麼來了,這般慌張是有什麼要緊事嗎?”
此時那兩名護衛終于追了上來,卻見到里面眾人的表現,頓時一頭霧水,“肖大哥,這是?”
肖痕歉聲道“驚擾到兩位兄弟了,這是犬子,應該是有要緊之事所以莽撞了些,還望兩位兄弟見諒。”
玄辰突然沉聲開口,直入正題。
“團長,現在有一個讓墨家甘願與我們同渡一條船的機會,你是想要還是不想要?”
鴉雀無聲,在場的眾人看著少年一臉肅然的模樣,卻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也是,曾經碌碌無為了五年的廢物少年,時至今日就算是初露過鋒芒,也仍是個少年。這樣一個少年卻妄言可以給雷戰佣兵團一次與墨家牽線搭橋的機會,這不是荒誕,不是天方夜譚還能是什麼?
可是,在少年余音消散的下一刻,雷行卻直接站起身來,深吸了一口氣,目不轉楮地看向少年“此話,可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