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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道痴而言,蓮生大師是一座自修道開始便停駐在意識里的大山,她的血液里天然流淌著那份親近和景仰。
所以她直接雙膝脆倒以額觸地,極為恭敬地向那名枯瘦如鬼的老僧叩首行禮。
道痴的神情明十分興奮,她是西陵裁決殿大司座,而蓮生大師當年曾經擔任過神殿裁決大神官,也就等若于蓮生大師是她的師祖一類存在,更關鍵的是,裁決殿雖是西陵神殿權柄最重之地,但卻因為刑囚之事名聲不怎麼好,在世人眼中往往陰森壓過神聖,數百年來唯有蓮生神座在位之時,神殿裁決既能鎮魔宗妖邪又能得世人尊崇,如今的裁決老人們提起當年那段美好時光猶自念念不忘,所以在裁決眾人眼中,蓮生神座的地位分外不同。
她難以壓抑住心中的震驚與激動,看著老僧腹間的蓮花手印,聲音微顫說道︰“弟子神殿裁決殿司座葉紅魚,拜見蓮生神座,桃山上下都以為神座大人您已經修道大成羽化侍奉昊天去了,真沒想到弟子此生居然有此福澤能夠面見蓮生神座。”
蓮生大師沒有想到能在這里看到裁決殿的新人,微微一怔後溫和感慨說道︰“先前說過山中不知歲月,現在看來果然如此,你這麼干淨可人的小姑娘,居然也被拖進那潭子泥水之中,真是可惜可嘆啊。”
如果換成任何人用一潭泥水來形容裁決司,葉紅魚絕對會讓對方生不如死,但此時她卻沒有任何反應,因為說出這話的是裁決司的老祖宗,她哪里敢有絲毫違逆,更重要的是蓮生神座的聲音是那般的溫柔慈祥,仿佛就像一個爺爺在愛護小孫女一般,令她心中生出極為罕見的溫暖微羞情緒。
天下三痴聲動世間,如今道痴像乖巧的小孩子那般跪倒在骨山之前,寧缺依然直挺挺站著,莫山山則是一臉平靜看著道痴跟蓮生三十二之間的對話,無動于衷。
寧缺不像道痴那般,自幼便在宗派中學習,知道那麼多修行世界里的傳說,他兩年前才無比艱難進入修行者的世界,書院後山的師兄師姐們也沒有講故事的興趣,所以他相關知識太過貧乏,甚至從來沒有听說過蓮生三十二這個名字。
那麼他自然不可能像葉紅魚那般敬畏拜倒。
而莫山山則是提前知道蓮生三十二的最終目的,如今站立在一邊默不作聲,在默默的回復著念力和精神力,以前能達到自己的最佳狀態,迎接將要到來的巨變,所以她樂得葉紅魚可以拖延時間。
听到蓮生神座四字,寧缺看著白骨堆里坐著的那名老僧笑了起來,說道︰“原來您曾經是神殿的裁決大神官,難怪您想滅掉魔宗。”
笑意漸斂,他盯著老僧的臉說道︰“但我還是想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耗盡半生心血構織這樣一個陰謀去害我家小師叔,如果是我,就算吃多了也不會這樣做。”
世間居然有人敢用這般毫不恭順的語氣質疑蓮生神座!
跪在骨山前的葉紅魚回頭冷冷看了寧缺一眼,雙眉微挑,鋒利如劍。
老僧神情溫和望向寧缺,微笑說道︰“似乎你沒有听說過我。”
寧缺微微一怔,說道︰“應該所有人都听說過你?”
老僧枯瘦如鬼的面容上艱難擠出一絲自嘲的笑容,說道︰“听起來或許會顯得有些可笑,但我想才過去數十年,年輕一代的人們總還應該記得我的名字才是。”
寧缺不知該說些什麼,看著葉紅魚投射來的寒冷目光,又看到莫山山墨眸里的無措,心想難道這位蓮生神座這句話說的是真話?
“你若知曉我的故事,就應該知道我于爛柯寺悟道,曾侍懸空寺首座講經,二過神殿而不入,最終卻還是做了一任裁決大神官,不過我想你們這兩個小女孩兒大概也不會知道,我曾經差一點做了魔宗的大祭者。”
老僧目光柔和看著難掩震驚之色的三個年輕人,緩聲說道︰“魔宗既然能向中原諸國滲透,中原佛道諸派自然也有過相似的手段,不用太過驚訝。”
“回望我這一生,曾經親自經歷過太多事情,便是自己有時候深夜靜思也覺得精彩紛呈,但細細想來,我這一生最值得驕傲的事情,是擁有一個像軻浩然這樣的朋友。你問我為什麼想軻浩然死?”
老僧看著寧缺,神情慈悲卻又微帶澀意︰“因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的本事越來越大,而他離那片漆黑的深夜也越來越近,我不願意他墮入魔道。”
寧缺沒有听說過,通過後山師兄師姐間接的轉述,在小師叔的形象永遠是那般的高大驕傲,手持一柄青鋼劍呵天罵地舉世無敵,哪里能和魔宗這等形象聯系起來。
他的眉梢挑了起來,看著蓮生大師問道︰“我家小師叔怎麼會入魔?”
老僧嘆息說道︰“魔者由心而潛,任何人都可能入魔。”
寧缺不是典型唐人,但骨子里卻依然保留了很多唐人的氣度,根本不相信這種說法,搖了搖頭,語氣平靜而肯定說道︰“我家小師叔舉世無敵,無論實力還是精神都是世間最強大,不需外力幫助,又怎麼會修行什麼魔宗功法。”
老僧神情溫和說道︰“
“當他拿起那把劍時,他已然成魔。”
寧缺問道︰“浩然劍?”
老僧默認。
寧缺想起在舊書樓里看的那本《浩然劍初探》,想著在書院後山二師兄教之自己的馭劍之術,沉默片刻後搖頭說道︰“浩然劍與魔宗功法無涉。”
老僧看著他微笑說道︰“世人只知浩然劍,卻不知浩然氣,若日後你有機緣明白浩然氣是什麼,大概便會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說。”
寧缺隱約明白了一些什麼,大抵是小師叔當年的境界實在是強悍到不行,為求突破或是在哲學上走進了牛角尖,便像千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一樣自創了浩然氣,而這浩然氣卻是昊天不允許存在的事物,就如同魔宗功法一般。
“我還是听不懂。”
寧缺看著白骨山里的老僧微笑說道︰“反正我不相信小師叔會入魔。”
“軻先生後來確實入了魔道。”
葉紅魚忽然開口,回頭看著寧缺說道︰“最終受天誅而死。”
寧缺愣住,破口大罵道︰“誅你媽逼!”
听著如此不堪入耳的髒話,葉紅魚卻很奇怪地沒有暴怒反擊,而是神情復雜地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敬軻先生,暫留你命。”
看著她的反應,寧缺忽然間明白過來,對方說的是真話。
在書院後山里二師兄說過小師叔死了,卻沒有說小師叔是怎樣死的,而無論是師傅顏瑟大師還是遇著的別的修行者,從來沒有人提到過書院還有一位小師叔。
原來小師叔竟是用這樣一種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
小師叔是二師兄的偶像,二師兄是寧缺的偶像,所以小師叔是他最大的偶像,可惜只听過些風中的只言片語,于是沒有清晰的模樣,只隱隱約約在遠處驕傲。
如今來到荒原,在莽莽天棄山脈間感受到那股像雪崖青松般驕傲自信的氣息,小師叔便在他的精神世界里鮮活起來,他依循著那道氣息穿越山脈,進入青翠山谷,在湖畔破境悟道,堅定而自信地踏過塊壘重重,來到了魔宗山門。
在這里,他終于听到了小師叔的故事,也猜到了這個故事的結尾,震撼悲傷惘然之余,忽然間明悟這是自然而然的故事進程。
像小師叔那樣驕傲自信的人,當蒼穹覆蓋的人世間已經沒有任何存在值得他多看一眼時,他理所當然會拔出腰畔的劍,指向頭頂那片蒼穹。
只是,人終究還是不能勝天嗎?
寧缺沉默站在骨山之間,茫然不知該如何言語。
“終究還是這樣死了。”
老僧低首嘆息一聲,听不出來是贊嘆還是悲傷,隨著這身輕嘆,已然瘦如骨架的身軀驟然間松垮下來,絲絲塵埃不知是從骨縫里還是破爛僧袍里噴濺而出。
寧缺說道︰“蓮生大師如此境況,依我看還是先把大師救出來為是。”
老僧緩緩抬起頭,平靜慈悲看著這個年輕人,微笑說道︰“我是個自縛之人,如果我自己不想出來,誰又能讓我脫困?”
老僧微笑說道︰“我避于此間超度白骨數十年贖罪,不離外界塵世打打殺殺,你們這些孩子又何必非要讓我再看到這些?眼前盡是白骨,何必再造殺業?”
葉紅魚不解,傳說中蓮生神座還是佛宗大德時,便曾當著神殿掌教及諸位強者之面暴起殺人,偶一動念便作佛子雷霆之怒,哪里是如今這樣一個慈祥枯僧?
然而看著蓮生神座深陷眼眸里慈悲溫潤平和的目光,便是精神強悍如她,也不自禁覺得身心一陣放松,再也生不起絲毫爭強之心,右手緩緩松開劍柄。
“當年隔世自困贖罪,我在這房間里布下樊籠,這樊籠便是我體外的世界。此地天地氣息稀薄不可控,卻可借時間累積緩慢吸納入體,此時天地元氣便在我枯瘦體內流淌,那便是我體內的世界,當這兩個世界接觸的時候,有妙境生出。因為樊籠乃是道法,肉身循氣乃是魔功,而當道法和魔功相遇時……”
老僧靜靜看著繚繞在自己手指間的聖潔光輝,平靜說道︰“便是神術。”
枯瘦手指間繚繞的光輝漸漸淡去,泛著毫無熱度的火焰飄搖,像是夜風里的小油燈,暴風雨里的漁火,似乎隨時可能熄滅卻永遠不會熄滅。
葉紅魚看著蓮生大僧指間的聖潔光輝,眼露迷惑惘然神情,充滿了震驚,她清晰感受著光線里蘊藏著的神聖氣息,無措思考著蓮生大師的話,根本無法平靜。
老僧枯瘦手指間的光輝通透而溫瑩,不會令眼眸生出灼痛之感,也沒有散播灸人的高溫,卻像天地間的陽光那般照耀一切,透著難以形容的至高境界。
葉紅魚喃喃的說道︰“道魔相通,便入神道?”
老僧微笑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滿是欣賞的意味,說道︰“數十年來我苦思道魔之別,以道法于身外束一世界,以魔功于身內樹一世界,終于發現了某種可能性,也便是你所說的這八個字。”
听著這番話,葉紅魚終于從震驚中醒來,想到一件事情,無論道魔相通是否能夠入神,但要做這樣的嘗試,首先就必須入魔,她怔怔望向骨山里的老僧,覺得自己的判斷實在有些大逆不道,蓮生神座怎麼可能……“你猜測的不錯,我確實已經入魔。”
骨尸山間坐著枯瘦如鬼的老僧,數十年來空氣一直那般干冽,只有骨山指向的房頂石縫間隱有濕意,那些濕意不知蘊積了多少時日終于凝成了水珠滴落。
老僧緩慢抬頭微微啟唇,那滴水便滴入他干裂的枯唇之中,然後化成老僧枯瘦鬼臉上的一絲笑容,那笑容慈悲從容,令人心折。
老僧看著她微笑說道︰“當年我擔心軻浩然入魔,沒有想到最終我也入了魔。”
葉紅魚此時意識受了大震撼,有些渾渾噩噩,各自沉浸在思考之中,寧缺依然注意著老僧的一舉一動,唯有莫山山依舊一言不發的站立在一旁。
老僧神情溫和看著三個年輕人,微笑說道︰“山門開啟,世間紛擾必然再至,撫骨細算,我離去的時間大概也將至了。”
葉紅魚震驚抬首,不知該如何言語。
老僧看著自己不知何時重新結成蓮花印的枯瘦雙手,沉默片刻後淡然說道︰
“我兼修三宗,自困贖罪數十年,不敢言大成卻稍有所獲,我想把這殘軀里的些微力量還有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傳承下去,不知你們當中有誰願意仁慈地接受我的衣缽。”
听到蓮生大師決定留下衣缽,便是一直強自冷靜的寧缺,也禁不住心神劇烈搖晃,葉紅魚更是識海震蕩不安,緊緊握著雙拳,根本說不出話來,只有莫山山在心中直發冷笑,面上也表現的較為激動。
葉紅魚的耳中仿佛還在回蕩著蓮生神座溫和慈悲的佛音妙諦,她的眼神有些空洞惘然,偶爾現出幾絲堅毅明亮,卻又瞬間轉為掙扎的痛苦。
繼承蓮生神座的衣缽,對任何一名修行者而言,都是難以想像的極大誘惑。
葉紅魚美麗的臉頰上眉頭緊蹙,顯得非常痛楚,伸出左手仿佛要將那顆搖動不安的心掏出來一般。
寧缺的內心同樣受到了極大的誘惑,回想起他這一生,若是在他一開始就接受了蓮生三十二的傳承,又怎會有如此多的不如意之事呢?
漸漸的,寧缺和葉紅魚慢慢的靠近白骨中被鐵鏈穿腹的蓮生三十二,枯瘦如鬼的蓮生三十二臉上泛著淡淡慈悲的笑容,對著二人伸出了友好的雙手。
便在此時,一道慰人心靈的聲音飄至寧缺和葉紅魚的耳邊
“寧缺,道痴,此時不醒,更待何時?”
寧缺和葉紅魚聞言,身體顫栗,終于恢復了清醒。
蓮生三十二本是微微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他的目光直視著數丈之外的莫山山,片刻之後嘆了口氣
“想不到竟然被你這個墨池苑的小輩察覺出來了,不過你此時出聲為時晚矣!”
話音剛落,寧缺和葉紅魚就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往蓮生三十二的方向移去,他倆亦是聰慧之人,瞬間就察覺出來蓮生三十二有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