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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站在老筆齋門檻外,看著鋪內忙碌的小侍女,心中不盡贊嘆喜悅滿足,甚至感動地快要流下淚來,覺得自己此生雖然屢次違背昊天意旨,但至少在人生的最後階段,昊天還是仁慈地賜予了自己最珍貴的禮物。
世間再沒有比這個小姑娘更適合做光明大神官傳人的對象了,因為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第二個比她更干淨、沒有一絲雜質的人。
老人跨過門檻,走進老筆齋,對著忙碌的小姑娘躬身一禮,說道︰“你好。”
桑桑轉過身來,把手中的大抹布放到桌上,回答道︰“你好。”
這些天她早就注意到這個看著很可憐的孤苦老頭時常出現在巷子里,齊三爺那邊的手下甚至曾經問過她要不要把這個老頭兒趕走,但她以為對方只是一個普通的怪老頭,所以拒絕了這個提議,甚至懶得再加以更多的注意。
老人問道︰“你知道人和禽獸最大的區別是什麼嗎?”
桑桑沒有思考,直接搖頭答道︰“不知道。”
然後她抓起抹布,準備繼續抹桌子。
老人誠懇說道︰“能不能試著想想?”
桑桑這次想了會兒,說道︰“人比禽獸更禽獸,所以我們比禽獸更強大,所以我們可以吃禽獸。”
听到這個回答,老人明顯沒有任何心理準備,訝異問道︰“為什麼你會這樣認為?”
桑桑搖頭說道︰“我說過我不知道,這是小時候少爺告訴我的。”
老人感慨說道︰“你家少爺想來也是個妙人,不是大惡人便是大善人。”
桑桑想了會兒,說道︰“少爺就是少爺。”
話沒有說完,她也沒有把話說完的習慣,對方能理解便理解,不能理解也不關她的事情,她的意思其實很清楚——兒子就是兒子,母親就是母親,哥哥就是哥哥,相公就是相公,少爺就是少爺——寧缺對她來說,是不同于惡人善人男人女人富人窮人這些定義概念之外的單獨存在。
老人沉默片刻後說道︰“在我看來人與禽獸之間最大的區別在于傳承,禽獸不惜生死也要傳承的是自己的精血,而人類想要傳承的是精神,相同點在于這種傳承都蘊含著極強烈的渴望,都是想讓自己留在人世間的痕跡更久遠一些。”
稍一停頓後,老人看著小姑娘微黑的臉頰,神情凝重說道︰“如果傳承里的承載代表是世家的根骨或是道統,那麼這種強烈渴望甚至會變成某種沉重的責任。”
最後老人總結道︰“這就是所謂後事。”
桑桑睜著明亮的柳葉眼,看著身前這個古怪的老頭兒,想了很長時間以為自己想明白了,認真問道︰“你是不是想找個老婆生孩子?”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老人的模樣,判斷對方的年齡,說道︰“如果你確認自己還能生的話,東城人牙子那里有賣燕女的,價錢不貴,而且好生養。”
老人一陣恍惚,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桑桑愣了會兒,微羞搖頭說道︰“我不行,我不能……給別人生孩子。”
老人一陣恍惚,沉默很長時間才艱難地清醒過來,神情嚴肅說道︰“我不是想找老婆生孩子,我是想找一個徒弟繼承我的衣缽。”
這下輪到桑桑恍惚了,她心想找徒弟這種事情和我能有什麼關系?我的骨骼並不清奇,身世也絕不離奇,而且雖然您一點也不想少爺說的世外高人的模樣。
她認真問道。“你想收我做徒弟,還是想請我幫你找個徒弟?”
老人認真回答道︰“我想收你做徒弟。”
桑桑決定不再理他,蹲下身子開始擦拭桌腿。
老人看著光亮可鑒,絕對找不到一處污漬的桌腿,沉默不語。
老人沉默地跟著桑桑,看桑桑。他看桑桑擦拭桌椅,打掃不存在的浮塵,重新修理早就修好了的鋪門,看桑桑關鋪門,看桑桑汲井水,看桑桑淘米擇菜煮飯切蒜,看桑桑坐到桌旁開始一個人吃飯。
桑桑沒有請他一起吃飯的意思,很奇妙的是,也沒有請他離開的意思。
老人看著沉默吃飯的她,同情說道︰“你是不是很無聊?”
桑桑捧著飯碗的手微微一僵,她看著白米飯上的三根青菜,點了點頭,然後繼續用力咀嚼口中的菜根,微黑的小臉腮處微微鼓起。
吃完晚飯,桑桑收拾完家務準備睡覺。
桑桑透過窗戶,看到老者坐在老筆齋的門外,都城的冬夜還是很冷的,她打開門,抱出一床被褥,遞給老人,說道︰“如果沒有地方睡覺,你就在老筆齋大廳將就一夜,這里有兩張桌子,你拼起來當床吧!”
老人跟著進來,同時感受到被褥的重量,心意愈發堅定,看著小姑娘認真問道︰“你信機緣嗎?”
桑桑搖了搖頭,然後她想到很多年前的相遇,以及這些年來和某人相依為命的生活,柳葉眼明亮些許,又點了點頭。
“我相信機緣。”老人說道︰“我相信每個人注定遇到一些人,做一些事情,這些由昊天安排好的事情,就是機緣。”
老人看著桑桑微黑的臉頰,明亮的柳葉眼,沉默了很長時間,默然想到,那麼多忠誠于自己的部屬犧牲、令整座桃山和唐國感到不安、冥冥之中吸引自己前來長安城的真實原因,究竟是那抹黑夜的影子,還是身前的你?
桑桑睫毛微垂,聲音平靜問道︰“我跟著你能學到什麼?”
老人看著她微眨的眼睫毛,平常無奇的容顏,說道︰“神術。”
桑桑問道︰“神術很厲害嗎?”
老人點點頭,說道︰“很厲害。”
桑桑把頭壓得更低了些,從而顯得睫毛更長了些,低聲說道︰“我家少爺很厲害,我學會神術之後,能幫著他去打人嗎?”
老人微微一笑,說道︰“肯定能。”
桑桑抬起頭,仰著微黑的小臉專注看著老人,勇敢問道︰“能……打贏你嗎?”
老人看著小姑娘的小臉蛋兒,看著那些微黑如山石間那兩汪像清泉般的眸子,直似要看到清透泉水的最深處,還是沒有看到一絲雜質,只是透明透明絕對的透明,忍不住在內心深處發出一聲嘆息,以一種預言般的莊嚴口吻說道︰“一定能。”
桑桑問道︰“神術是什麼術?”
老人應道︰“修行講究是感知然後操控天地之間的氣息,神術便是感知了解操控昊天的神輝,所謂神輝,你自生時便見過,清晨醒來時你見過,暮時閉門時你見過,夏日時你見過,冬雪飄時你同樣見過,無時無刻你不曾見過。”
桑桑微微蹙眉,問道︰“那是什麼?”
“昊天神輝,也是陽光”
話音落處,老人探出髒骯棉襖袖口的右手最前端、也就是中指尖處驟然變得明亮一片。
老人看著身前的小姑娘,平靜說道︰“要感知昊天神輝,便是用上十年時間也不嫌多,所以最開始需要的便是絕大的隱忍和耐心。”
听著這話,桑桑若有所思。她抬起右手豎起食指,把縴細的指頭伸進黑暗的冬夜之中,微暗的指頭在風中輕輕搖晃,然後生出一抹黯淡微弱的光線,就仿佛是風中的一盞殘燭,隨時可能熄滅,然而終究是亮著的,終究未曾熄滅。
老人痴痴看著她縴細食指前端的光明,沉醉的仿佛酣醉,不願醒來。
天啟十四年冬,逃離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因為冥冥中的感應來到長安城,他沒有找到那抹黑夜的影子,卻尋找到了自己的傳人,這大概也是某種天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