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行!
北風呼嘯。
殷南山跪坐在一座新墳前。
陵園中荒草蔓延,有小小白花零星在風中搖曳,間或枯葉卷地,時作嗚咽之聲。
殷南山完全沒有注意周圍的景象,就算注意了大概也不會害怕。只是面上空洞呆滯的神情,昭示著這個十歲的小孩內心的掙扎與無助。
——那個又當爹又當媽養了自己十年的甘叔,雖雙目失明卻一直都溫和微笑的甘叔,擁有一手出神入化醫術毒術的甘叔,在沙盤上演兵布局運籌帷幄的甘叔,把自己像小雞仔一樣拎進大桶里泡藥浴的甘叔,寵溺地敲著自己腦袋說“又偷吃”的甘叔……
怎麼能就這樣猝然丟下自己,去了?
從小失去雙親也就罷了,為何上天連這最後一絲溫暖也要奪去?
心下全是惶惑不知所措,失去甘叔的悲傷和對未來何去何從的茫然,如洶涌潮水沖擊著肺腑。
殷南山緩慢地插好香,擺整齊果品,而後鄭重地攤開那卷火漆封的遺書,喃喃念讀起來。
“我兒南山。”
第一句,酸澀的淚水就漫上了眼眶。字跡有些虛浮,不復舊日風骨,想必那時甘叔已是病入膏肓,手腕無力了。
“你應知我不是你親生父親。但我將你視若己出,所以眼看著自己油盡燈枯,最放不下的便是你。”
“你才十歲,還是需要呵護的年紀,可是我卻不能繼續庇護你,這是我的過錯。”
怎麼能是你的過錯呢!淚水滂沱而下,殷南山抬手狠狠擦了一把。
“然而自從我十一年前為奸人所害中毒失明,我便知我身體狀況一日不如一日,能撐到你十歲,我已經覺得僥幸。”
“你聰穎過人,心地良善,令我老懷欣慰,我終究不算負了師兄所托。”
師兄?殷南山有種預感,多年來甘棠一直避開的身世問題即將揭曉,頓時有些緊張。
“你知我曾師從周兆。他是一代名臣,齊國前國師,年二十便已是天下罕見的金丹期高手,年二十有六娶了我師娘齊國公主。”
“然而師娘四年後難產血崩,母子俱未能保住,從此師父心灰意冷,辭官隱居于越國,在這長明山中結廬收徒。你出生之前,他已因積年抑郁而病逝。”
“師父共有七徒。大師兄關雎,擅政,年二十有三下山奔梁國,如今已是十三年了,也不知如今境況,想必以他的本事,謀個高位不在話下。下山時他剛剛築基,如今也不知是否結成了金丹。”
“二師兄葛覃,是你熟悉的,他常回長明山來探望。他擅著文章,兼煉丹藥,十三歲入師門,十八歲便得越王欽點探花,修煉一途也天賦不錯,二十一歲已到築基。後于鳳鳴山創立白葛書院,我也曾帶你去過幾回,不知你還有印象否。如今他桃李滿枝,也算是小有名氣了。”
“老三是我,而四師弟殷其雷,便是你的父親。”
看到這里,殷南山心跳如擂鼓,呼吸也不由得急促起來。
“我最對不起的便是你的父親。”
“我們年歲相近,長相相似,愛好相同,從小一同跟著師父修煉,兼修兵法和醫術。他更擅長兵法,而我更擅長醫術毒術,我們少有爭端,一直形影不離,我二十歲、他十九歲時,我們已雙雙修煉至練氣巔峰。”
“然而我二十一歲那年與鬼見愁結了仇,因為我毒術與鬼見愁不相上下,醫術卻比鬼見愁好得多,江湖上我的名氣更大,又常被人與他相比較,便有了爭端。他心眼狹小,竟因此設計暗害我。”
“我那時年輕氣盛,中了陷阱,而他祖傳的秘毒竟是無法可解,雖然用藥壓下幾分,但依然雙目失明了,身體狀況也是越發的差。”
“那奸人一年後听聞我尚未死去,竟不善罷甘休,要置我于死地。他是越王長女玉仙公主的面首,向公主進言說我兵法卓絕,堪當大將。越王從公主處听聞我師從周兆,立刻下旨召我入朝為將,領兵進攻魯國。可我當時已是殘破之身,一個盲人去應召當是欺君之罪,不去應召更是抗旨不尊,即使越王不介意我已失明,我上陣了也是必死無疑。”
“四師弟那時剛娶你母親何真真一年,琴瑟和諧,你也剛剛降生。四師弟卻是為了救我,將妻兒托付給我,代我應召。他與我長相、年歲、氣質都相近,也都擅兵法醫毒,甚至比我自己更了解我,他假冒成我毫無破綻,鬼見愁也沒有證據能夠揭穿。”
“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照顧你們,等候他打完勝仗回來。誰知他一去之後逐漸杳無音訊,只知他一入朝便官拜驃騎大將軍,之後去信,卻再也沒收到過回信。”
“他去後第二年,一位王爺巡游至此,在山中迷了路,又遇大雨不止,便到我草廬中避雨問詢。他自稱是齊王幼弟宣平王爺,我見他器宇軒昂,隨從個個不凡,便指了路又留他們暫宿。誰知引狼入室,宣平王爺偶然見到你母親姿色出眾,竟見色起意,那天入夜謊稱突發疾病求藥,支走了我,然後迷暈了師弟們,擄走了你母親。幸好那日你被二師兄接去了書院玩耍留宿,逃過一劫,不然我真是要悔恨得一死了之。”
讀到這里,殷南山已是目眥盡裂。
鬼見愁!宣平王!你們有種!!
“六師弟那時尚未弱冠,小師弟更是年幼,你也離不了人。師父去世前囑我照看師弟們,所以盡管我那時恨得夜不能寐,卻只能留在山中照拂你們,想著過幾年待師弟們弱冠我便將你交托給他們,去尋宣平王報仇雪恨。”
“誰知身體不爭氣,不過三四年工夫我已被那毒折磨得修為盡失,雖那時六師弟已弱冠,小師弟也懂事了,但我已經無法再動身報仇。”
殷南山忍不住吸吸鼻子,點點頭,覺得很容易理解甘叔這種兩難的心情。一想到師父去世後那兩年里,師兄弟頻遭橫禍,屢生事端,大師兄已離開、二師兄遠在書院,甘叔作為頂梁柱又瞎了眼,當時情形之艱難可想而知。
“我們四人都是父母不詳的孤兒,被師父收養,故都視他為父,萬分感恩。五師弟和六師弟卻不是。”
“五師弟柏舟比我只小兩歲,今年而立。他父親是大宗門千機門門主,為門內小人陷害而死。柏舟拜入師父門下苦學騎射、機關,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奪回門主之位,替父親報仇。師父一去世,剛弱冠的他便下山了,花了八年時間籌謀復仇,終于一舉奪回門主之位。如今他忙于重建千機門,清理余孽,與我聯系很少。想來也早已經是築基修士了吧。”
“六師弟扶甦比我小六歲,是個才子,琴棋書畫皆通,尤擅卜筮。扶甦是魯王與一名舞姬之子,魯王膝下一直無子,如今年事已高,如果扶甦的身份被承認了就將成為太子。宮中貴主得知此事後在他母親懷孕期間多次暗殺,多虧他母親當舞姬時的一位貴客一直暗中庇佑,才僥幸逃脫。後來扶甦降生,他五歲時,那位貴客得罪了魯王心腹愛臣而被貶流放,扶甦的母親失去了庇佑,不久就喪了命。扶甦逃過追殺,改換衣著容貌,在頭上插了草標站在市場里,被下山買菜的大師兄看到帶了回來。扶甦兩年前築基,下山去周游名山大川,如今行跡縹緲,但他一向很疼愛你,你也應該銘記。”
殷南山抿了抿嘴,沒想到那個笑起來溫潤帶些腹黑的六師叔竟有這樣悲苦跌宕的童年。
“小師弟葛 是與你最相熟的,我也不多說。他的身世我也不知,師父說當年收容二師兄時他懷里緊緊抱著個嬰兒說是自己弟弟,死活求師父一並收下。後來二師兄私下告訴我,小師弟並非他親弟弟。二師兄流落街頭時偶遇一女子棄嬰,原本想著連自己也養不活,便沒理會。然而見過了六七個時辰竟也無人理睬,那時正是寒冬臘月,他擔心嬰兒捱不過去,走過去摸了摸,那小嬰兒竟一下捉住了他手指。他腦子一熱,就把嬰兒抱了起來。如今葛 文筆不錯,修煉有成,使得一手好暗器,也是多虧二師兄傾力教誨督促。”
殷南山有些詫異,她一直以為葛覃、葛 是一對親兄弟,葛覃對葛 一向無微不至,雖然葛覃創白葛書院後不能常來,但每次來都攜大量珍貴武道典籍,敦促有武學天分的葛 學習。此外,他也常帶葛 去書院旁听,希冀他能做到文武全才。
這樣一個傾其所有的好哥哥,竟然不是親生?
“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能了解師叔們的境況,需要幫助的時候可以向他們請求庇護,但如今他們都有各自的難處,可能只有葛 能給予你一些直接的保護。”
“你父母在時,我曾與他們聊到未來對你的期許。他們都希望你無憂無慮平安喜樂地生活,無需刻苦學習本領,能自保即可。他們一定不希望你像五師弟一般為仇恨所束縛,常年抑郁陰沉,活得太過壓抑。因此,我原本是不打算教你什麼,只用藥湯給你鍛體,讓你能筋骨強健即可,最多再傳授你一些保命的醫術。誰知你每天爬牆頭偷窺小師弟練武,我擺沙盤演兵時你也在窗腳下偷看,六師弟的琴譜棋譜、二師兄送來的書,甚至師父留下的修煉典籍你也都偷偷翻了個遍……你很好學,這點令我詫異之余甚是欣慰,便也不攔著你。”
殷南山臉燒紅了,原來當年自己爬牆頭蹲牆角偷窺的小動作都沒有逃過甘叔靈敏的感官呀!自己還以為甘叔看不見,每次偷窺學習完就志得意滿,卻不知是甘叔有意縱容……
“雖然你是偷學,但你自小天資聰穎,這些年來學會的也當有十之五六了吧。不是我自夸,但你這一身本事,自保當是無虞,雖我遺憾你年紀尚小,但並不擔心你無法謀生。”
看到這里殷南山終于有了一絲笑容,甘叔還是低估了自己——自小就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所以除了修煉之外的本事都學了個十成十!沒有修煉,也只是因為甘叔不讓,然而三千道藏在心,理論基礎是完全沒問題的。
“最近我沉痾漸深,想來時日無多,故先寫了這封囑托,也算是有個準備。你到我床頭枕下去摸,有一機關,解之,可見一暗格,中有兩本書,一本是我所撰的《毒經》,一本是六師弟留給你的《周易秘法》。這兩本書原是我們二人畢生精力凝聚而成,本是想私藏,傳于未來弟子,然而我們二人都背負良多,沒有什麼收徒的可能,所以將希望寄托于你。你若覺得壓力太大,不願去學,則燒毀亦可,不要為他人所得。”
殷南山心跳如擂鼓,毒經!周易秘法!每次甘叔和六師叔兩人躲在房間里嘀嘀咕咕,自己就很想一窺究竟,然而他們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只听到過“毒經”等詞句,便暗自猜測他們是在編寫著作。不料這心心念念覬覦已久之物,竟成為甘叔留給自己的寶貴遺產!
“我兒,寫到此處,我竟是涕淚滿襟,不知如何落筆。一想到你小小年紀便將煢煢孑立,我就深恨老天不公,深恨我中奸人毒計,深恨不能手刃宣平王。但我不願你生活于仇恨之中,所以時至今日才告知你,希望你能體諒。”
“你若不願在山中度日,便出山吧!山外的確有更多危險,但也有更好風光,我相信你能保護好自己,切記財不露白,低調處事。至于修煉,我並不希望你走上這條路,因為江湖險惡,身不由己。然而若你真有修煉方面的大機緣,未來拜入某個宗門或者拜師修煉,我也沒有意見。我已跟小師弟商量過,你若出山,他會隨你一道,護你周全。”
殷南山睜大眼楮,捏著遺書的手都有些顫抖起來。出山!十年以來除了去書院之外就是在山中,雖說有甘叔師叔相伴不算無聊,但也一直渴慕著有一天能到凡塵間一游,不料甘叔竟鼓勵了這種渴望!
讀完最後兩行“南山,若你要尋爹娘,需慎之再慎,若一定要報仇也需徐徐圖謀,遇大事可尋二師叔求助。多行善事,少沾因果,諸事保重,看完即燒”,殷南山淚流滿面,嚎啕大哭,又不忍燒掉甘叔這最後的筆跡,想了一想,竟是將之團做一團,一口吞吃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