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末酉初，飄起小雪。
甦厭雲乘雪過來。
才十年多時間，她就老了很多，滿頭銀絲，眼楮混濁，皮膚變得有點黑，爬滿皺紋。
說書人送她回來，送到山腳，抄著手獨自回鎮上。
三千多年的修行生涯，說書人見過太多生死離別，無意再多看一場。
甦厭雲腰身佝僂，慢慢走著，在甦寒衣等人迎上來時候，回望一眼，方向是大夏京畿偃城的方向。
那里有人間繁華，比她當初在京畿鎮邪司供職時更繁華。
可身如過客，要與人間繁華道別了。
甦厭雲輕輕撥動發絲，想起自己也曾風華絕代，想起自己也曾看遍山河，搖頭一笑，走向暮色蒼蒼的界山。
她去過京畿鎮邪司的監牢，見過最不讓人省心的甦昭玉，該囑咐都已囑咐過，甦昭玉忤逆不孝，不願意听，轟她走，但總是囑咐過了。
心無牽掛。
一眾人圍過來，獨甦萱站在遠處，抬頭望著下雪的天空。
甦厭雲喊她道︰“姑祖母要死了，過來和姑祖母道個別。”
“你死就死，和我說什麼，我已經嫁出去。青丘狐墳的財產，給我分的少算了，我不稀罕，陸缺給了我兩千萬丹�楚I br />
甦萱別過臉，不看甦厭雲。
原本甦厭雲有一兩年的壽元，但要待在青丘狐墳月殿，才能活那麼長，她非要去看甦昭玉，跑出去一趟，所剩不多的生機，近乎消耗殆盡，半個月怕也熬不過了。
甦昭玉那麼壞，還惦記她做什麼？
甦萱不想跟甦厭雲說話。
幾聲腳步響動，甦厭雲走到跟前，抬手敲甦萱腦門︰“臭丫頭，小陸進不了界山，你們兩口子現在不跟姑祖母道別，難道要姑祖母死的前一天，再出來找你們？”
她的手很涼，沒有一點力氣，觸到甦萱額頭就慢慢滑了下去。
柳離見過相似的情形，心下大為觸動，輕推甦萱手臂道︰“給姑祖母磕頭，否則往後沒機會了。”伸指指向陸缺，“別愣著，你也過來。”
甦厭雲面生喜色︰“小陸也過來了。”
“嗯。”
甦厭雲拉起甦萱的手，放在陸缺手里，看了一眼，說道︰“小陸的品行，我放心，甦萱你往後跟小陸好好過日子，凡事要多听他的意見。”
“不用你嘮叨。”
“以後…不嘮叨了。”
陸缺和甦萱伏地跪拜，不管出于青丘狐墳的恩情，還是和甦萱的感情，陸缺有義務照顧她。
三叩之後道︰“姑祖母放心，甦萱在我們宗門學了很多東西，師兄弟和宗門長老也喜歡她，不會沒有依靠，我也會盡力照顧好她。”
“好孩子。”
拜別以後，甦寒衣把甦厭雲攙回了青丘狐墳。
甦萱默默跟在後面。
回到月殿。
甦厭雲已經非常疲憊，躺到藤椅上，拉毯子蓋住，想了很多事，又忍不住與甦寒衣三人嘮叨。
她老的很快，一天比一天老，月殿的太陰之力也阻擋不住生機耗散，到第十天，銀白如雪的頭發，一把一把往下掉，整個人瘦的只剩一把骨頭。
她躺下去，就站不起來了，後來話也說不出來。
只是眼楮還看得見，便用手比劃著甦寒衣、甦正章、甦萱都到跟前，她還想看看他們。
甦寒衣自幼拜入參合宮，又是大夏國璽敕封狐神，自不必擔憂。
甦正章沒什麼出息，可好歹懂得趨吉避凶，不去惹禍，分了青丘狐墳的財產，也能榮華富貴一生。
甦萱有陸缺照顧，料會過的很好。
沒什麼可擔憂。
甦厭雲松了口氣，心力也散了，只覺得眼前越來越暗，像是天色黃昏，三個小狐妖的模樣也漸漸變的迷糊。
她忽想起一件事，伸手指了指鼻子。
甦寒衣會意，立即折回一枝月桂枝，花開正好，花香正濃。
甦厭雲還聞的見氣味，放到臉前嗅，蒼老的面前一下舒展。
像是很開心。
她知道她現在很難看，但曾幾何時，她的模樣比滿樹桂花更好，她握著月桂枝，睡了，面色平靜。
第十二天。
甦萱給甦厭雲喂了碗水，喂水之際，甦厭雲忽然顫顫巍巍地伸出手，輕撫住甦萱臉頰。
“好好過…”
幾個模糊不清的字擠出來，終究沒有說完。
當。
水碗摔在地板上，聲音震的甦萱的心髒怦然一跳。
接著甦厭雲的手猛然垂落。
姑奶奶…
甦厭雲不應，永遠也不會嘮叨了。
後來她的臉模糊了，月殿的月亮也模糊了，甦萱握著她冰涼的手，緊緊握著，跪在藤椅邊上，雙肩不斷震動。
夜里。
甦萱走到山腳，和始終等在下面的陸缺說道︰“姑祖母死了。”
“別太難過。”
“我沒有難過，可…可是她交待的話，我要听，她讓我正式加入參合宮。”
陸缺點頭︰“我去辦。”
甦萱躲在樹後，左右抹了抹眼︰“回宗以後，跟嚴師兄、顧師兄、梁師姐說，過幾年甦萱就回去。”
“好。”
“丹�w一黃保 憒 諫砩稀！ br />
“你拿著也沒關系。”
甦萱泣不成聲︰“我不想要那麼多丹�A恕！ br />
時光如刀，雕不盡人間悲歡，等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究竟有多疼。
陸缺經歷過，柳離經歷過，如今也輪到甦萱。
可是不會完。
人間界還有數不盡的人，逃不掉，避不開。
此事古難全。
陸缺早已不能涉足界山，看著躲在樹後的甦萱，卻不能過去，只道︰“想哭就哭，沒關系。”
“我回狐墳了。”
“你…”
“沒事，沒事，過幾年我就回參合宮，你先回去。”
甦萱轉身沖進滿山夜色。
陸缺留在原地，感知到甦萱的氣息進入青丘狐墳，才轉身離去。
那年娘親顏春疏病逝，陸缺也不願與人說話，想必此時的甦萱，也是如此。
陸缺出了鎖龍關，過了三河郡，而後的地域天氣尚好，明月當空，遠遠能看見一片梨樹，梨花開了，夜里隨風而落。
一夜梨花空有夢，二分明月已如煙。
再回頭去。
界山那邊兒升起一抹九尾狐的影子，仰天而嘯，又慢慢消散。
姑祖母走好。
陸缺停在半空，向界山作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