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去殺了他!對了!千萬不能讓他知道是朕要殺了他!”
“就……就讓他……就讓他不知不覺的死了就好……”
朱翊鈞的情緒時而激動不已,時而卻又低沉了下來。
總而言之,反反復復,很是‘迷惑’。
皇帝陛下這副‘見鬼’一般的慌張模樣,著實讓張誠詫異住了。
由于下午他被皇帝陛下派去跟王錫爵‘交流’了,故而他並不知道‘當時’在慈寧宮之內,到底‘具體’發生了什麼。
在听完陳矩等人的描述過後,張誠只覺得更迷糊了。
好端端的,還是在被人扶著的情況下,皇帝陛下是怎麼做到,在平地上還能摔一大跟頭的?
難不成真就那麼邪門?被張重輝跪過的人,在三個時辰之內,真就會倒大霉?
張誠很是詫異不解,可就算再如何不解,也沒有那麼多‘時間’留給他詫異了。
因為皇帝陛下給他‘偷偷’下發的這個‘殺人任務’,似乎很急很急……
……
張誠走了,去‘殺’張重輝了。
皇帝陛下特意叮囑了,既要不被人發現,又要讓張重輝不知不覺的死去。
這樣‘既要,又要’,實在是難辦得很。
然而就算再怎麼‘難辦’,張誠也得去辦,反正對于他來說,只要張重輝死了,那他就可以交差了。
畢竟死人又不會說話。
……
張誠走後,朱翊鈞的‘情緒’才後知後覺的穩定了些許。
“他不是張居正……張居正已經死了……”
朱翊鈞心間重復著這句話,事實上他嘴上也在念念有詞著,只不過他自己沒有反應過來。
一旁伴駕的太監又換回了陳矩,看著皇帝陛下神神叨叨的模樣,陳矩目光復雜,不知不覺間竟都濕了眼眶。
“你哭什麼?”朱翊鈞發現了陳矩在偷哭,當即便是好奇問了起來。
“皇爺,奴婢……”陳矩低著頭不敢看朱翊鈞,抽泣道︰“奴婢不敢說……”
“說!”朱翊鈞命令道,與此同時,他也總算是停下了碎碎念的喃喃。
“皇爺……奴婢……”陳矩擦了擦眼淚,心疼地道︰“奴婢說句僭越的話,奴婢心疼您……”
好在此刻的大殿內,只有朱翊鈞跟陳矩這主僕二人而已,若是有旁人在,听到這話怕是要嚇一跳。
畢竟人家做主子萬歲爺的人,哪用得著他一個做奴婢的來心疼了?
‘淡’吃蘿卜‘咸’操心是吧?
陳矩哭得很是真誠,值得一提的是,他並沒有在裝。
朱翊鈞從小到大,看過,也看慣了許許多多‘演戲’的人。
身邊伺候他的奴婢們,前朝尊稱他為‘聖人君父’的臣子們,後宮與他肌膚無間的後妃們。
這樣許許多多的人,在面對朱翊鈞這個皇帝時,永遠都戴著各式各樣的面具。
哪怕是他最喜歡的鄭夢鏡也是如此,哪怕他的親生母親李太後,也是如此。
其實也不然,畢竟朱翊鈞這個皇帝在面對別人時,也得戴著面具。
世人都是如此,不論是螻蟻一般的平明百姓,還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聖人。
這是規矩,更是被制定好的規則。
朱翊鈞已經有許久都沒見到,像陳矩這樣毫無‘演戲成分’的真情實緒了。
這位高高在上的聖人君父,更是有許久都沒听到,有人‘敢’對他說,心疼他了。
他可是天子,天子是聖人,是君權天授的君父。向來只有高高在上的君父心疼子民的份,哪能有子民心疼君父,這樣倒反天罡的事。
可在這已經垂垂老矣的大明王朝,在這‘君不君’,‘臣不臣’的大明王朝,所謂的‘倒反天罡’,似乎早就已經沒有了‘所謂’的‘天罡’可言。
看著低頭抽泣的陳矩,朱翊鈞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詢問對方,究竟都在心疼自己這個皇帝什麼。
轉眼看向自己那條已經有些肌肉萎縮了的‘殘腿’,答案其實已經了然。
是啊,身為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皇帝,卻是一個瘸子,這的確‘應該’挺讓人‘心疼’的。
朱翊鈞不知道他的子民們,究竟會不會真正心疼他這個‘瘸子君父’,他只知道他自己倒是挺心疼自己的。
許是‘自我感動’過了頭,不知不覺之間,朱翊鈞又回想起了,下午看見的那個‘熟悉’眼神。
那個熟悉的眼神,在‘曾幾何時’,其實是朱翊鈞最‘盼望’看到的。
可如早今已時過境遷,時隔那麼多年再次看到那樣‘熟悉’的眼神,朱翊鈞早已不復當年的‘感動興奮’。
有的只剩難堪,窘迫,驚慌失措……
朱翊鈞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那種令他渾身上下,乃至皮肉里都好像有蟲子在爬的不適感。他只知道那個‘熟悉’的眼神,讓他很難受很難受。
那是一種無地自容,也是一種無顏以對。更是朱翊鈞曾經的一腔赤誠,如今的空余不甘。
羞窘間,朱翊鈞也不知為何,竟細細琢磨起來了,那道‘復雜’的‘眼神’之中,究竟有沒有……心疼之意?
“怎麼可能啊……他又不是真的他……”
幾乎是無意識的,朱翊鈞便脫口而出了。
他知道張居正已經死了。更知道張重輝不是張居正。
可他還是心緒復雜,還是坐立不安,還是不知所措。
“皇爺,您說什麼?”陳矩紅著老眼抬頭詢問,方才他哭的太過投入了,沒听清皇帝陛下在說什麼。
“沒什麼。”朱翊鈞只疲憊地搖了搖頭,逃避一般,嘆聲道︰“朕乏了。”
……
天黑了,此刻正該是年輕的皇帝陛下,一整日里最期待的‘翻牌子’時刻。
然而今夜的皇帝朱翊鈞,卻是一改平常習慣,不但不翻牌子,也不看書練字,反倒是早早就蓋好了被子,準備睡覺了。
“陛下,鄭貴妃娘娘來看您了。”陳矩對躺在床上,準備入睡的朱翊鈞稟報道。
朱翊鈞翻了個身,淡淡道︰“就說朕已經睡了。”
陳矩不再勸,應下後便準備去‘送走’鄭貴妃。
可就在陳矩退身離開的前一刻,他的皇帝陛下突然含糊不清的說了一句什麼話。緊接著才不過兩息的時間而已,呼嚕聲就已經響起了。
陳矩沒听清皇帝陛下說了什麼,他只听到了一個,許久都未曾听人提起過的名字。
似乎好像是叫……孫海?
……
“孫海,又下雪了。”
十一歲的小萬歷皇帝蹲坐在乾清宮西暖閣的殿門檻上,同一旁與他年紀相仿,眉清目秀的小太監‘孫海’說著話。
“是啊皇爺,又下雪了。”孫海穿得很是單薄,秀氣的小臉被凍得煞白,白到都有些發紫了。
看著孫海瑟瑟發抖的虛弱模樣,穿得圓滾滾,暖和和的小萬歷努起鼻子,哼笑道︰
“讓你跟馮大伴頂嘴!被罰了吧?冷了吧?活該你!”
面對小皇帝的嘲笑,孫海只是虛弱笑笑,沒有去辯解什麼。
“這不暖和了,賞了。”小萬歷將手中的湯婆子扔到了孫海手中,轉頭又對身旁的其他宮人們一齊吩咐道︰
“你們,全部都去給朕找一個暖和的,還要有香味的湯婆子!誰找的最暖最香,朕重重有賞!”
一听到‘重重有賞’這四個字,隨侍的宮人們幾乎全都亮起了眼。
除去幾個‘盡職’的‘眼線’以外,幾乎全都狂奔去找那‘最暖最香’的湯婆子了。
“朕餓了,你們去給朕找些吃食,這兒有孫海伺候朕就夠了。”小萬歷對那幾個‘不肯走’的‘眼線’吩咐道。
小皇帝陛下都指著吩咐了,這些個馮保的眼線就算是不想走,也只能走了。
‘礙事’的人都走了,小萬歷似乎很滿意自己的這一個‘成果’,他有些得意地對孫海問道︰“怎麼樣,我厲害吧?”
“厲害!”孫海緊緊抱著暖和的湯婆子拼命點頭,煞白的小臉上總算是有了一絲微紅血色。(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