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裝神弄鬼?”
申時行似乎並不意外張重輝會說出這樣一句詭異的‘問候’,他滿是看穿地不屑冷笑道︰
“想裝張太岳?你還沒這個資格!”
申時行早就料到了張重輝會對他使出對付于慎行和王錫爵的那一套裝神弄鬼。
說實話,申時行其實很憤怒張重輝的這一行為,當即便想以長輩的身份斥責對方。
然而還未來得及開口,申時行就看到張重輝居然自顧自的走到了一旁的書架邊上。
“這個破箱子都多少年了,你還舍不得扔?”
張重輝看著那個裝著‘信件’的小木箱子,似乎在嫌棄一般,緊接著他又道︰
“就跟那壇破木頭一樣,那麼多年都沒開過花了,你還留著它做什麼?”
不得不說,申時行是真的被張重輝這副‘自來熟’的舉動給整得愣住了……
因為張重輝不僅是說話的語氣,就連負手而行的動作,都與張居正極為相像!
申時行十分熟悉了解張居正,正是因為他了解張居正,所以他更加不信眼前之人了。
“呵。”申時行冷笑著道︰“別裝了,別以為我不知道,是從游七口中探得的消息。”
申時行很清楚,有一個人比他還要了解張居正,那就是張居正的貼身管家游七。
游七跟了張居正那麼多年,別說是一些平常的喜好舉動了,說是張居正肚子里的蛔蟲也不為過。
申時行幾乎可以肯定,張重輝是從游七口中得知的張居正在世時做過的一些事,以及平日里的一些細小習慣細節,所以才會裝得這麼像。
面對申時行滿是不屑的質疑,張重輝沒有一點被拆穿的慌張,反倒像是看穿了申時行的心思一般,輕笑著道︰“看來你比游七還要了解我?”
申時行有些受不了張重輝這樣接二連三的用張居正的身份來跟他說話了,他很憤怒,也不想再跟面前這個人廢話,他直接問道︰
“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想做什麼!”
申時行不相信面前這個人是‘張居正’,但他更不相信這個人是張重輝!
“我是誰?”張重輝重提了一句,他不回答,而是笑著反問道︰“你覺得我是誰?”
“反正你不可能是張太岳!”申時行很肯定地說道。
這位外人眼中的‘老好人’閣老此刻居然有些發怒了,他不僅沒有了平日里的溫善,甚至還直指著面前的少年憤怒道︰
“張太岳已經死了,你是什麼邪祟我不在意,但你不能!更不配用張太岳的名字來行招搖撞騙之舉!你不配!”
見上一刻還好好著的申時行突然間如此生氣起來,張重輝當即便清楚了張居正在對方的心中是何等‘地位’。
如此一來,那便更加好辦了。
“不配?”張重輝似乎听到了什麼笑話一般,仰頭笑著道︰
“哈,張白圭是什麼天神一般的人物嗎?有什麼配不配的?他只不過是一個死後被抄了家,一個被天子嫌惡,一個被世人所唾棄的千古罪臣罷了!一個死後差點被開棺戮尸的罪臣,哪有什麼配不配的?”
“你閉嘴!”申時行十分憤怒地打斷了張重輝的嘲諷,似乎這些話十分刺他的耳一般,怒道︰“你沒有資格說他!”
“你激動什麼?”見申時行這般激動,張重輝卻只是笑笑道︰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申汝默有多欣賞支持我張白圭呢。還是說你申汝默無顏面對我,所以專門說出這些場面話來給我听?汝默,我不愛听這種馬屁,你是知道的。”
“豎子!你休要再裝神弄鬼!”申時行是真的動怒了,他很憤怒對方裝張居正,更憤怒于對方質問他的陰陽語氣。
申時行不相信面前之人是張居正,可不知不覺間,他的後背卻是已經浹滿了汗水。
“沒了?”張重輝一臉淡然,似乎還在等著申時行繼續‘罵’下去,見對方不再吭聲,他才繼續說道︰“既然你沒話說了,那就輪到我來說了。”
說話間,張重輝十分不見外的直接坐在了書房的正座之上,仿佛自己才是這個家的主人一般。
“你為什麼要上疏廢除考成法?”張重輝靠在太師椅上,對申時行發出了這個問題。
話音剛落,申時行微微瞪大了雙眼,似乎在不可置信,更似乎是在做賊心虛。
與此同時,申時行心中在吶喊著︰
“為什麼?”
“為什麼他會問這個問題?”
“那麼多的問題可以問!為什麼他偏偏問的就是這個問題?”
申時行本來做好了‘裝神弄鬼’的張重輝會質問他這些年來為什麼對張家不管不問之類的問題,畢竟他真心覺得眼前之人不可能是張居正。
然而,張重輝問的卻是這樣一個問題。
為什麼廢除考成法?
申時行愣住了,因為像這樣的一個問題,在這個世界上,應該只有張居正一個人會問他了……
“你就算裝得再怎樣像他,我也不會相信你嘴里說的任何一個字!”申時行咬牙切齒,他是不會信的,因為張居正已經死了!
面對申時行的咬牙切齒,張重輝的臉色也冷了下來,他質問般地道︰“我問你為什麼要上疏廢除考成法!”
“我……”再次被問到這個問題的申時行,竟不自覺的有些慌亂起來。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想不到答案,更不想回答。
逃避一般,申時行軟下語氣,轉而道︰“你可以走了,我過兩日就要回甦州去……”
“我問你為什麼要廢除考成法!”張重輝打斷了申時行那毫無疑義的碎碎念,他就偏要抓著這個問題問了!
“廢不廢除考成法關你什麼事?”申時行再次焦躁了起來,甚至還不斯文地道︰“你又不是官!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了!”
“汝默。”張重輝絲毫不在意申時行的譏諷,而是失望地冷笑道︰
“當初我選你,是想讓你延續我的改制,結果你又是怎樣做的?
為了改制,我連全家族的性命都可以不要;為了改制,我什麼身後名也可以不要。
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了,我也不指望你能延續中興之世,可你……你毀了我生前付出的心血啊。
唉,想當初,我就不應該對你說那句話。汝默,我真的對你很失望。”
張重輝這番含有失望的質問,其實並無多大情緒起伏,語氣更是平靜到猶如在問︰“你為什麼下雨天不打傘?”
然而正是這番平靜,卻是激起了申時行那埋藏在心底的千帆大浪。
一時間,張重輝的話,和張居正當年對他說的那句話,在申時行腦海中來回滾動著。
“想當初,我就不應該對你說那句話。”
“汝默,跟我走吧,我們一起創造中興之世!”
“汝默,我真的對你很失望。”
過往與現實重疊交合著,張居正當年對申時行那滿懷期待的盛情邀請,與張重輝此刻平靜無波的失望目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仿佛受到了致命打擊一般,申時行心底埋藏已久的那一根弦,終究還是崩斷了。
申時行破防了,他癲狂般地揮舞著雙手,似乎忘記了面前之人的‘身份’,十分不甘地大聲道︰
“失望?你憑什麼失望?我做的還不夠好嗎?考成法!考成法!你永遠都只知道按自己的想法走!你知不知道考成法的弊端有多大?
你以為群臣百官們會老老實實的按照你制定的考核標準,踏踏實實的干出政績來嗎?你以為地方官吏會因為考成法就勤政愛民嘛?
你錯了!張白圭你錯了!考成法只會讓群臣百官們怨聲四起!考成法只會讓地方官吏們為了完成考核標準,更加剝削壓榨百姓!
哪怕不是考成法,一條鞭也是如此!你以為重新丈量土地,那些地主們就會乖乖交稅嗎?你以為將賦役合並,百姓們就能少受雜役之苦嗎?
你知不知道你大力推行的一條鞭讓民間谷賤銀貴?你知不知道那些地主們永遠都會有想不盡的辦法,將那些需要多交的稅款,轉移到普通百姓們的身上?
張白圭!大明朝已經兩百多年了!諸多弊端早已經是深根入髓!土崩魚爛!不可救藥!
你只知道上有政策!你不知道下還有對策?你只知道充盈國庫!你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在國庫充盈之際,活活餓死在這場盤剝之中?
張白圭!你知不知道你以為的為了朝廷!你以為的為了百姓!到頭來卻是在吸大明百姓們的血!來續大明朝廷的命啊!”
申時行歇斯底里地質問著面前的‘張居正’,他似乎已經忘記了不久前,信誓旦旦說過的那些話。
又或者,申時行其實還記得,只不過現在的他不想記得。
他只想說出這些話,他只想告訴張居正自己沒有錯,錯的人是張居正!
申時行似乎還沒有‘罵’夠,又繼續說了起來︰
“叔大,我知道你不求能有善終,也知道你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有善終,我知道你只想當‘商鞅’,起碼人走了,制還在。
可現在是大明,不是先秦,你張居正只是張居正,你不是商鞅!你也成不了商鞅!你只能成為另一個‘王安石’!
你以為我不想延續改制嗎?可你知道這有多難嗎?我申時行只是申時行,我不是你張居正!我沒有‘雖死千萬人俱往矣’的想法!”
申時行的話似乎是說完了,但看他那欲言又止的樣子,顯然還有話沒說出口。
被‘狂噴’了一頓的‘張居正’按理來說應該大聲反駁對方才對,然而張重輝卻只是淡淡問了句︰
“所以呢?你想說明什麼?”(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