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zone.io,最快更新自助式穿越 !
慶瑞八年的那天夜里,嚴熾是想逃跑的,他策劃好了線路,備好了干糧,等到萬籟俱寂,月上中天,卻被人搶先了一步。
那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乘著月光落進這間灰塵泥濘的柴房里,與他四目相對,然後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食指抵在自己唇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噓,別出聲,我是來救人的。”
少年人用口型告誡道,他的掌心柔軟且干燥,衣袖上帶著一點類似皂莢的香氣,味道很淡,要貼的很近才會聞到。他說話時應當是雲恰好從月邊散開,于是一捧月光就落進他的眼里,眼眸極亮,眉目極多情。
嚴從明就一時有些看怔了。
那人問他叫什麼名字,他私心化用了最後一個字,權當是在叫小名,又覺得姓名這個東西要互換才行,于是扯著對方的衣袖,要留下那人的名姓,倘若今後京中形式好了,他許是還能去找一找他。
“我叫顧長行。”
“長向他山遠處行的長行。”那人低下頭來與他視線相平,笑著說道。
長向他山遠處行,顧長行,他在心里把這個名字默默念了一遍。
顧長行果然是來救人的,其實嚴熾知道他應該是來救那個小道士的,可不知怎麼的,竟然把他們全救下了,一把火燒得那群人牙子人仰馬翻,而他在翻滾的熱浪里騰轉挪移,那些凶神惡煞的看守甚至踫不上他一片衣角,精彩的叫人移不開眼。
這便是俠客了,十三歲的嚴從明如是想道。
此後他就跟著顧長行。
顧長行待他是很好的。
其實顧長行待他們這些孩子都不錯,分明非親非故,卻願意給他們一塊棲身之地,還願意教他們讀書習字,甚至學武。嚴從明在宮里雖然不受寵,可也是正經跟著大才學過書的皇子,但顧長行和老師們講課是不一樣的,他總在講故事,市井俗俚,風土人情,從不避諱人間善惡,描摹的栩栩如生,全都是長在深宮里的嚴從明不曉得的。
但那些連自己名字都寫不清楚的小娃娃們哪里能懂這般好處,嚴從明只好自己多去教教他們習字背書,想給顧長行省下些時間來講別的。其中有個叫曳年的小跟屁蟲,學啥啥不行,吃飯第一名,今天教了明天忘,給小嚴老師氣的半死。
顧長行若是看他拉著個臉,就曉得多半又是給曳年氣著了,十有是要多講個故事哄哄他的,他愛听這民間的事,顧長行有時出門辦事也會帶上他,把往來利害一件件拆開掰碎了分析給他听。
亦師亦友,如兄如父。
日子如流水一般淌過去,全是鮮活又生動的。
嚴熾有時候會覺得,其實就這樣也很好。他並不是什麼大旭朝的九皇子,也不叫嚴從明,他只是一個活在鄉野間的尋常少年,叫做阿鳴。那段深宮里如履薄冰的時光仿佛一場遙遠的舊夢,只有偶爾在午夜的沉眠里才會想起那份冰冷與血腥。
有一次他發了噩夢睡不著,半夜爬起來散心,被顧長行撞了個正著。
“顧先生……”被意外抓包的他眼巴巴地瞅著顧長行。
顧長行只比他大三歲,他斷不肯跟著那群狗爬字的小蘿卜頭一樣眼巴巴地喊長行哥,一點都不特殊,又不敢如一醉他們那樣直呼其名,總覺得不太尊重,再說了,什麼老顧,先生一點都不老,只是成熟穩重。
他想來想去,決定叫顧長行顧先生,好像就加了些近乎于師生的情分進去,比旁人要親近些,又顯得他是不一樣的。
“怎麼了,睡不著?”
“不是...”他期期艾艾的不曉得怎麼說,總覺得因為做噩夢睡不著,好像有些丟人。
“那是做噩夢了?”顧長行一眼就看穿了男孩兒微妙的自尊心︰“這有什麼打緊的,我也會做噩夢。”
“先生也會做噩夢嗎?”
“會啊,天天做。”
“那...先生做噩夢的時候,會怎麼辦呢?”
“做點其他事情,譬如看百~萬\小!說,賞賞月....或者,給同樣做噩夢的小孩子講故事。”
嚴從明本來想說,其實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但顧長行要講,那他就姑且再當一會兒小孩子吧。
那夜是輪很完滿的月,被松枝悄悄的托起來,顧長行用輕功把他帶到了屋頂上,夜風很軟,視野很開闊,遠處輪廓柔和的山,近處栽著櫻桃樹的青瓦小宅,都沉睡在銀紗似的月光里。顧長行給他摘了一捧櫻桃放在手里,他一邊听一邊吃,瑪瑙一樣剔透的珠果,很甜。
他听故事的時候還不知道這是此生僅有一次的機會。
後來他還待在顧長行身邊的那段時光里再沒做過噩夢,也就再沒機會去討一回故事听,而等到再後來,江山血洗,兄弟鬩牆,他晚上常常做噩夢,卻又哪里都沒有顧長行了。
“顧先生懂得這麼多,學識又好,武藝還強,將來想做什麼?”四野很靜,好像只剩下顧長行的聲音,溫柔的像母妃哄他入眠的家鄉小調。他吃完了那捧櫻桃,在清甜的味道里開始倦了,枕在顧長行膝上,又不舍得去睡,眼皮子打架地強撐著和顧長行聊天。
“我麼,最好做個清都山水郎,得一世高枕無憂,享人間清曠之樂。”
“可、可先生分明有大才,為何不入朝為官呢?”
嚴從明忽然有些急了,一下坐了起來。他一直覺得顧長行對策論民生那樣熟悉,若是為官,當能整頓吏治,出謀劃策,匡扶家國,這樣往後若是他回了宮,就還能再見到顧長行,等他將來當了王爺領了職,許是還能同顧長行一起辦差。
可他沒想過顧長行竟然不願意入朝︰“先生從前不是與我說,才當盡用麼?”
“是啊,都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小時候也是這麼想的。”顧長行沖他笑了笑︰“可雷霆雨露盡是君恩,當官哪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伴君如伴虎,皇帝老兒一個不高興,天大的官職也照樣拖出去砍了腦袋,滿門抄斬,怕不怕?”
這口氣分明又是在哄娃娃了。
“喜怒由心,殘暴嗜殺,那不是個好皇帝。”可嚴從明卻不肯由他敷衍過去,他抬眼極認真地瞧著顧長行,很鄭重地問道︰“若是.....換了清明的君主,先生願意去嗎?”
“或許吧。”
顧長行在他的注視下思考了片刻,大約是不想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了,屈指在他額頭上彈了一記︰“你還有空操心我,就你那三腳貓的功夫,連魚都抓不住,明天晚上又沒得吃,到時候不許來找我哭。”
“快睡覺。”
嚴從明對這個答案算不得滿意,但又覺得先生既然沒拒絕,那就是還有可能,或許不去,也或許去。可哪個兄長能是顧先生中意的清明君主呢,太子量窄,三哥無心政務,四哥又貌丑了些....他想來想去把哥哥們挨個挑剔了一遍,輾轉反側,這下是當真是失眠了。
于是第二天他果然沒有抓住魚。
小嚴老師千好萬好,偏偏于武學一途實在沒什麼天分,尋常孩子被顧長行在溪水里拎著泡上幾個回合,多少下盤穩當了些,身手靈活了些,不說武學上有什麼精益,起碼能學會下河摸魚這門好養活自己的手藝。唯獨嚴從明,至今連片魚鱗都沒帶回去過。
嚴從明當然曉得顧長行領著他們在湍溪里捉魚自有用意,可知道有什麼用,他又做不到。
山溪里的魚養得都要成了精,他卷著褲腿站在鵝卵石堆上,千難萬險才攔住一條笨的,一時驚喜,急忙喊顧長行快看,結果被那撲騰的活魚撲了一頭一臉的水花,顧長行就坐在大石頭上看著他笑,半曲著膝,手臂搭在膝蓋上,烏黑的發尾隨著肩膀的震動一晃一晃。
晃的嚴從明晃了神。
他這一走神,那笨魚便覷準了機會,尾巴狠狠抽在他臉上,撲通一聲躍回水里,濺起一蓬碎玉投珠似的水花,到底沒讓他抓住。
顧長行見狀頓時大笑起來,笑的頗為放肆,半仰著頭,眉目極舒朗,樹蔭里漏下的細碎金光在他身邊灑落了一地。
嚴從明看著他想,人間清曠之樂,應該就是這樣了。
他以後很多年,都會反復回憶起那個下午。
顧長行是他此後清明山河的一個心願與念想,少年人心里陡然種下了一顆人間清曠的種子,在往後的七年里一邊隱忍蟄伏,一邊拼命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