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進忠懷疑,面前這個長毛家伙估計沒正兒八經的混過官場,“過手三分肥”的官場規矩,他可能真的不懂。
那個所謂的“羅定參將”的名號,說不定還是他周某人自己臆想出來的。畢竟時隔那麼久,誰知道真的假的。
因為他真的天真的以為五百人三個月的錢糧衣仗,能全額拿到。這是一個官至“正三品”的官員能說出來的話?
“他不會真打算拿這個錢糧去招五百名士兵吧?”劉進忠心里默默想著。
對于親兵家丁出身的劉進忠而言,周士相的行為,簡直是不可思議。
甚至他想問眼前這個男人,到底懂不懂帶兵打戰。
自萬歷以來,凡領兵者必有扈從,將帥逢戰必調家丁。
所謂“兩軍相接全恃將勇,將勇則兵亦作氣隨之。然將亦非恃一人之勇也。必有左右心膂之驍悍者,協心並力,始氣壯而敢進。將既進則兵亦鼓勇爭先,此將帥所以貴有家丁、親兵也。”
沒有親兵、家丁撐腰,將帥們根本打不了仗,甚至壓制不了軍隊。
據《明史•滿桂傳》記載︰明廷派往遼東的督餉郎中楊呈秀“侵�w軍糧”,官兵們十分不滿,遂在副將徐漣的鼓動下嘩變,還一度包圍了袁崇煥的官署,但最終因為“憚(滿)桂家卒勇猛,不敢犯,結隊東走”。
數百名勇武的家丁,就能毫不費地就能驅散數千烏合之眾,這是明季以來,戰場上的常見操作——特別是在鎮壓農民軍和彈壓兵變的場景中。
《明世宗實錄》記載︰嘉靖十八年,遼東兵變,馬永臨危受命,出任遼東總兵。
馬永接任後,立刻帶著在三百余披甲親兵,直接上任遼東總兵。到達遼東第一件事,就是把嘩變的軍頭們捕抓起來,隨後處死,沒有一個嘩變頭目逃脫,其余士卒個個靜若寒蟬,不敢亂動,完全沒有了之前的囂張。
這三百人都是馬永履職西北時積攢的老秦兵,個個忠于馬永,驍健敢戰,馬永依靠這三百人,平定兵變,坐穩遼東。
明朝中期,大同屢次發生兵變,參將、總兵、巡撫接連遇害,一時間無人敢接這塊燙手山芋,明廷遂派名將梁震出馬。
據《九邊考•大同•經略考》記載︰“梁震養家丁數百,俱勇悍……邊軍懾服不敢桀驁”。
梁震率五百悍丁馳至雲中,大同鎮全鎮上下官兵上萬人,忌憚梁震威名,因此在見到梁震的五百悍卒後,大同上萬邊軍精銳立刻服軟,听從號令。
甚至梁震的家丁教訓起大同邊軍︰
你們敢輕蔑主將,還不是依靠你們人多。我們這些親兵,沒有一個不是以一當百的,五步之內,就可以把你們全都殺光。
而家丁人少勢微的話,縱使貴為總兵,也得吃癟。
崇禎十二年(1639年)十月下旬,清軍再犯寧遠,守軍總兵金國鳳率部迎戰。
從辰時(早上七點至九點)一直打到太陽偏西,奮戰在金國鳳身邊的,始終是包括其義子兼旗鼓金士桂在內的21個親丁,他們佔據城北山岡高地,戰至“矢盡力竭”,仍不見大部隊跟進接應,最終孤軍被圍,全部陣亡。
家丁太少,總兵金國鳳連總兵直屬部隊的“鎮標營”都調不動。
因此明朝中期以後,家丁們甚至取代國家軍隊,成為明朝邊境各級將領作戰時所依靠的主要力量。
時人稱為“將帥樹奇勛多藉家蓄之兵”。
對于家丁親兵,將帥平時賜以“細酒肥羊、紈羅 綺”,戰時方能“出奇制勝,效以死力”。
所以周士相這幾十人,在劉進忠看來,定然是他周某人的親養厚恩之人,不然絕對不會這般生死相隨。
劉進忠本意,是沒想過周士相真會去募足五百名士兵。
而是覺得,周部轉戰各地,肯定不全是精壯漢子,應該有數量不少的傷兵、家眷。
那麼周某就可以拿著這個錢、糧的一部分,去賑濟營中老弱。
然後等人心穩定下來,再沿途招募些人馬,補充隊伍。再把錢糧換成酒肉加個餐什麼的,吃飽了才能練成精兵。
到時周士相手頭上有百來個敢打敢沖的漢子,那也是了不得的。
與其五百怯弱營兵,不如百來個能夠“以一當十,摧鋒陷陣”精銳家丁。
假如真是招來五百營兵,那隊長、伍長這些基層軍官怎麼辦?
就算周部所有士卒四十余人全部晉為伍長,每人領一個十人隊,周士相的人手都不夠。
更別說主將身邊還需要一支訓練有素的親兵衛隊,在臨戰時沖鋒陷陣、不敵時撤退斷後或者督兵作戰時可用了。
孫子兵法都說了,“兵無選鋒曰北”。
但周士相這樣說的意思就是,他立刻就要擴充部隊了,而且是要從降兵里選。
為什麼選降兵。
因為降兵有基礎的訓練和戰場的磨礪,听得懂軍令和知道軍營里的規矩。
知道戰場上士卒不遵軍令就要被自己人殺掉,埋伏的時候不能亂說話,要解手的時候得先報告長官,不能在戰場上亂撿東西之類的軍規。
所以降兵戰力再不濟,“綜合素質”都比剛當兵的平民高。
這也就是周士相想要降兵的原因,他急于壯大自己,壯大自己掌握的反清力量,他沒時間可以慢慢地訓練士卒。
然而,降兵堪用與否暫且不談。
一旦招募士卒,無論是降卒還是新卒,是必須要給糧給餉的。
沒餉幾個月或許還壓得住,但一頓沒飯吃,人家就得造反了。
“這是寧可把糧食給降卒吃也不給親兵吃啊。”劉進忠暗自誹腹。
他本來有心提點一句,告訴周士相一些領兵的竅門。
但看到周士相那冷冰冰的表情,一副好像誰都欠他錢的死人樣子,加上劉國軒在旁邊,劉進忠也懶得說太多,干脆大手一揮,同意周士相自選部曲。
“行,自己去選吧。”
就在周士相告謝後轉身離開將要走出大門的時候,一直以局外人身份在場的劉國軒忽然問了一句︰
“周將軍,這麼多年的堅持,為了什麼呢?”
听到劉國軒的詢問,周士相停住邁行的腳步,沒有立刻轉身回答。
十數息後,周士相緩緩轉過身來,眼神中透露著堅毅,臉上帶著一種平靜,卻十分驕傲又異常堅定的語氣說︰
“漢家男兒,絕不為奴。”
說罷,調頭便走。
瘦弱的身軀漸漸遠去,只留下一個高大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