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木新葉,抽芽成穗,嫩綠的葉子正在爬滿整棵大樹,樹枝樹葉的錯落空白,柔藍色的天空倒影在身上,酒香四溢,聞之欲醉,讓流雲的游走都顯得有些朦朧。抬眼,這陽光太過柔暖,與眼前之景交相呼應,暖陽攜帶著一陣暖風,從竹林深處吹來,竹葉清香和著酒香,似長河交匯,兩種顏色的水流匯聚一處時,別有的一番景象和風情。
    風將霽歡的衣裙掀動,在樹木投下的斑駁陰影之下,來回拂動著脛骨處露在外頭幾寸的肌膚。
    這個季節,已經不是嚴冬,分明已經春和景明……可是冬日如何度過的?春雷又何時驚醒過大地?特別是皚皚白雪覆蓋整片茂林之時,她必然要去采下銀松雪芽,以保來年的第一窖酒,這些事情,怎麼毫無印象了?
    “阿念,什麼時候來的?”霽歡只覺得仿似自己又做了一場夢,但醒來的那一剎,夢境破碎,每一片碎屑都在這陽光之中蒸發無影。
    阿念懵懂看霽歡,只覺得今日的姑姑神情不如往日,像是病了一般,便轉身將予繹喚了過來。
    予繹手中給阿念編了一個五色小花的頭環,自己在阿念之後,但是這一眼望過來也已經察覺出她的異樣,眼神亦帶著疑惑看著霽歡,若有所思道︰“你這樣子……是不是忘記了許多事情?”
    霽歡听此,恍覺自己是像得了失憶癥。
    想及方才自己大夢一場,雖然內容全無,但光怪陸離的感覺卻在,總覺得端倪不對,這夢和自己眼下狀態似有關聯,遂擬訣入心魂,撤下自己周身封印,欲一查究竟。
    已經于人間封印近四年的靈力,在封印解除的那一瞬,混于氣息之中,以此沖破出去,本就是自己施加的封印,不如當初遲娑解開封印那般漫長,但還是用力有些猛了,只是一剎那,滿林沸騰,力似浪濤漲落,涌入三山之外,密林之中一道虎嘯之聲散入雲霄,阿念被嚇得趕緊跑過去將予繹緊緊抱住,有些慌亂地看著霽歡,將力收回調息于內里。
    “姑姑怎麼了?”阿念貼著予繹的耳朵問道。
    “姑姑生病了,需要一些力量來為自己治病,阿念莫怕。”予繹緊盯著霽歡又安慰著阿念道。
    待調息平和之後,霽歡的容色卻不見舒展,予繹抱著阿念走近問道︰“如何?”
    霽歡警覺地搖了搖頭。
    即便如此,神思之海已經涌動這般,記憶之中最近的還是那日李嬤嬤被殺之後,自己受舟府抄家吸引而去看,但是,看了個什麼現下也絲毫記之不起,依稀有一些畫面,畫面之中所現之事卻是讓她有些吃驚。
    “到底發生何事?”霽歡隱約不安問道,“這凡世仿似出現了什麼動亂,難道你也不知……”
    忽又想起什麼一般,轉身看向周圍,酒莊已現衰退,正是許久未有打理過的樣子,而自己曾經收留來的那一大家子人早已經不知去向,林間飄落的竹葉在屋頂之上鋪就一層,青瓦被盡數蓋住,往昔冬日的腐朽之氣正被路過的陽光曬的透徹,而自己存酒的地方亦是瓦罐破碎,零散散落在周圍,而地上泥土間也早沒了酒漬痕跡。遠處,酒莊之外的一條寬闊道路上,還有泥濘之時馬蹄亂踏的足跡。
    “山中不知歲月,我也有些時日沒有過來了。”予繹道。
    予繹在山中照料阿念,神魂雖說養在凡間靈氣聚合之地,但卻並不能讓阿念沾染太多凡世濁息,大約半年以前算出此地起了戰亂,他便也許久沒有帶阿念再來過渭城。
    “戰亂……難道諸事起于此處?”予繹將阿念放下,見她抱著自己的腿又拍了拍她的頭,又繼續對霽歡道,“那我們便一道看一看!”
    說完,予繹手起,空中翻飛落下的竹葉便匯于予繹周圍,又漫于空中,旋轉出一道弧形,弧形邊緣日光殘留猶如刀影,殘裂出的一道沒有影子的時空,從其中落下一幀畫面,正是霽歡那日去向舟府的情景。
    霽歡去到舟府之後,雖然隱約是有抄家跡象,但是那些所抄家的侍衛,卻對來此的霽歡如若未聞,而最後一道門後,正等著霽歡的正是那日敗興,被音楠修正記憶忘記自己來此原因的王上。被抄家的舟府之中,還是那間房屋內,他身後又出現一位術士打扮之人,其元神呈現一層薄薄的銀暈,看起來是此處修仙之人,他手中拿著一個什麼珠子,明晃晃地照著霽歡,吼道︰
    “爾等妖孽,吾乃真龍護法,竟敢作祟人間,還不速速伏法投降?”
    離開之時音楠說過,為免那位王上受法不住,被其所擾而為亂,音楠施下記憶修正之術時,並沒有下的很深,但也並不至于就讓區區人間修行之人解開此術。
    “誰讓你來此的?”霽歡問道,“以我為妖,誰告訴你的?”
    “天機不可泄露!”
    “天機?那便是天上之人。”
    霽歡瞬間想到那兩位在此的仙人,定然是自己的行蹤被察覺,先召了此處修行散仙,來此摸一摸自己的底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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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孽,休要胡言亂語!”
    那人像被說出了所藏秘密一般,氣急敗壞地將手中珠子扔向霽歡,一顆珠子瞬間化成千萬顆,在霽歡的周圍團團圍住,每一道光之中都伴隨咒文,沖擊著霽歡本就不甚清醒的元神。
    “王上。”那散仙說道,“此人果真是妖孽化身,若非王上真龍之力,為天下蒼生計,願听小道一言,這妖物勢必難以擒得,日後必然為亂天下……”
    阿諛之話沒有說完,那些在霽歡周圍的珠子便一個接著一個落地,“ 當”一陣後,那王上似被什麼擊潰了魂魄,眼神之中帶著驚恐,唇口之中滲出鮮血,往後躲著喊道︰“月……月……月娘子……”
    王上暈倒過去。
    霽歡上前探了探,發現乃是方才這散仙術士,給自己施下的這道圍困之術,那些珠子能有咒文壓制自己,並非其能耐高超,而是采了這王上的魂魄為驅遣,卻沒有想到,在霽歡毀掉這陣法時,王上也受其不住,倒地不起。
    散仙見情況不妙,趁著霽歡查看王上傷勢之際,跑入了院中,朝著天空喊了一聲“上神”之後,便被一道突降天雷擊中,瞬間而亡。
    此後,霽歡將這王上送回王宮,但此後王上因一魄受損而痴呆,宮廷內亂以至于王位爭奪,戰火蔓延……而當日舟府之中的霽歡卻成了被四處通緝之人,渭城之中也傳出釀酒的月娘子,乃是妖孽化身,酒莊內住著的那一家人被流言所擾,亦擔心自己有朝一日被妖孽所害,趁夜逃離不知所終。酒莊大門之外,至少來過三伙兵馬盤旋此地,皆叫囂著要擒住妖物,但因無法進入此地半分,便只得悻悻離去。
    而這一切發生之時,送完王上回宮的霽歡,對外界之事充耳不聞,只趁著一日好日頭,在酒莊之內這棵樹下,入睡未醒。
    這一睡,便是三月已過……
    “霽歡。”看完這些事情始末的予繹眉頭皺起,再將阿念抱起,道,“此處有異,九重天兩位針對著你,而你好像也……總之,你不能再待著了,回末址去!”
    “什麼?”
    “此處不對!”予繹周身風氣,是內力氣澤化于外形之像。
    霽歡看著阿念面上反有不似孩童的沉著,只安安靜靜地摟著予繹,頭發被這風吹的亂飛,看了霽歡一眼,又將頭埋進了予繹的懷中。
    “你們……”
    “你先回去,我會帶著護養阿念之地,去到其他更合適的地方。”風中予繹的話更顯得堅毅有力,“你回去找音楠,不用擔心這處凡世,凡世命數之中我們才是變數,我們離開,或許便將這些突生變數解開,這里也能歸于正軌。”
    說完之後,予繹手中現出孤空,這把姐姐曾經持著的劍,一劍斬下,便將二人帶離了此處。
    四下無聲,見二人離開,霽歡心緒反倒是莫名平靜,又閉著眼楮坐在藤椅之上晃了晃,這段記憶,怎麼就一絲一毫也想不起來?閉眼一刻,將予繹的話想了想,仿著當初師傅的法子再探了探凡世命數,確然因著自己之故,在命盤之上有如一顆石粒,擋在運轉的那軸承之間……
    霽歡的神元汲取了靈氣,看著神思之海中,也仿佛有這樣一個命盤,命盤艱難滑動著,細看其軸承之間亦有這個石粒。而當霽歡注視著這枚石粒之時,它突然生了力量,開始往外撐著長著,直到軸承斷裂,這石頭從命盤之中開出了一朵花……
    花……
    “阿月,你拿的書呢?”
    阿月正站在半落璧的湖岸旁,水波粼粼映照著一絲閑雲也無的碧藍天空,阿月戴著一頂帶有遮擋風沙簾子的冪籬,手中捧著一摞書冊,驟然被這樣一個聲音喚醒,阿月心中似被什麼揪緊,變得麻木又茫然。
    “姐姐……”
    姐姐手中拿著一根藤條,站在遠處看了幾眼,又面帶憂色地過來,接過阿月手中正在一本本滑落的書冊,問道︰“阿月怎麼?阿月?中暑了嗎?這些日子是有些熱,這些交給我,你先回屋休息休息。”
    阿月有些遲鈍地望了望這半落璧,天翻地覆般的變化……
    不是一座小棧嗎?怎麼眼前又多了幾排屋子,高低錯落在半落碧兩側,這般規模幾乎成了一座小村,此時日頭正在天空正中,烤的阿月頭昏腦漲,而各處屋舍炊煙裊裊,空氣之中彌漫著飯菜的香味,儼然她的記憶才像是虛無,這些人家已經在此許久了。
    而遠處沙丘,出現一條同沙徑全然不同的寬闊大路,而順著這路向遠,許多屋舍高低錯落,已經不像是一個村落,更像是一座小鎮。
    這處沙漠之中,竟然能有小鎮?何時有的小鎮?
    但是,為何是眼前這個模樣,半落璧何時變成這個模樣的?
    記憶之中搜檢不出半分相關的線索,只記得那日遇上盜匪,半夜之中趁雨偷襲,而寂�n救下自己後,為擋射向自己的劍卻身受重傷……
    然後呢?
    阿月不自覺瞥了一眼對岸,卻發現對岸的房屋盡數開始緩緩倒置,而湖水之下的倒影,一層覆蓋著一層從水下破水面而出,屋子與影子綽約一處,交疊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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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傅,如何?阿月近來狀況還是不對,到底怎麼了?”
    “脈象有些虛浮,但是無妨。近些時候日頭太毒了一些,今日學堂之中有什麼事情都交給寂�n吧,讓阿月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那周圍四鄰來找阿月幫忙的事情,我也推了吧!”
    “那些事情也不過是些小事,交給我吧!”
    阿月躺在床帳里頭,外面三個人的對話將她吵醒,而自己的額頭上正扎著一根銀針,微微脹痛感,讓方醒過來的阿月不自覺叫了一聲。
    外頭三人的影子皆是一愣,第一個掀開帳子的是姐姐,她看著阿月問道︰“好點了?”卻見寂�n也在往內探看,姐姐轉過去將扶著帳子的手拍落,怪道︰“這樣無禮,阿月昏睡幾日形容憔悴,你好歹是個男子,就算已經要定親了,也不可造次!”
    “定親……”一直盯著帳子上模糊紋路的阿月,突然听見這兩個字更有疑惑,“姐姐……”
    “你們兩個先出去。”師傅亦走上前來,坐在床沿,道︰“施針的時辰到了,為師再來瞧一瞧。”
    然後姐姐摸了摸阿月的手,再剜了一眼寂�n後將他推了出去,這個眼神表情,倒是在記憶之中和某處合而為一,但整片記憶仍顯得零碎,空洞無依。
    “師傅……”
    “別擔心,上次病了或許是引發了什麼不足之癥,尋常法子醫治定好的不全,今次施針之後,便無大礙了!”說完,師傅將自己額頭上的銀針轉了轉,再望里刺入毫分,阿月只覺得這疼痛從額心直入了自己心中,讓心中本來還躍動著的一股氣息瞬間沉墜,再沒了其他感覺。
    “好些了?”
    “嗯……好多了。”雖然現在身體上沒有其他不適,師傅也已經將銀針收好,但是……“師傅,我們……我,好像許多事情不記得了。”
    師傅將銀針一根一根收好,抬了抬眼,又低下頭去,淡然道︰“還記得我嗎?”
    “記得……但好像又不記得。”
    “我是師傅。方才的是你姐姐,記得這些就夠了!”
    這樣一說,並沒有讓阿月寬心多少,反倒是心中壓下的那股氣,又似乎在隱隱作痛,“那方才……姐姐說,定親,同寂�n定親是什麼意思?”
    師傅听此,微微笑了笑,伴著一種戲謔,起身說道︰“說忘了,不是還記得寂�n?定親,不是你們自己來同我說的,要同寂�n定親嗎?”
    “我?”阿月驚道,是自己說的?
    見師傅要出門,阿月趕緊下床拉住了正開門的師傅,帶著一些恐慌問道︰“師傅,我……寂�n不是受傷了嗎?上次,我們遭遇了盜匪,雖然盜匪擊潰,但是……後來……他為了救我傷的好重,這里這里,”阿月對著胸口比劃著,“這里好大一個洞,箭矢穿胸……”
    “阿月,”師傅關切地打斷了阿月的焦急,“上次寂�n是為了救你傷過一次,但不過是在河下時被碎石劃傷,並沒有你說的這樣嚴重的傷!盜匪……看來明日還是需要再給你行一次針才行。”
    說完拍了拍阿月的手背,示意她早些歇息,便出門而去。
    “河下……落水……”
    不對,不是河下,是湖下。阿月正想再喊住師傅,卻在抬手間見到另一番更加不可思議的景象。
    此處哪里還有湖,還有沙漠。
    而自己正處在一處樓閣之上,外面樓閣一片,擋住了視線,仿若身處城中。
    阿月驚慌失措地走到窗前,往外看去,記憶中的什麼沙漠小棧、沙漠小鎮皆沒有任何影跡,送入目中的是一條寬闊的河,河水拍打著河岸,正奔涌著向西。
    河道蜿蜒,日頭高照,樹木靜立,目光越過一座又一座房屋樓舍,此處果真是一座城!
    阿月睜圓了眼楮,想要看清此處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是眼楮或許也會被幻象所迷。她只能背身靠牆,沉下心想要想些什麼,卻不敢再閉上眼楮。
    難以靜心,外面街上傳來一陣又一陣叫賣的聲音,嘈雜的馬匹之聲,車轍碾過石街的聲音……無一不提示著她,這一切都是真的。
    阿月再次打量屋內,這房間布置簡樸,床榻的側後方還有一扇屏風,屏風之上只有五色花朵,不辨其貌,屏風之後有一個浴桶,浴桶一旁烏木架子之上,架著一柄隱約泛著紅光的長劍。
    長劍……
    這光似乎刺破了一道黑暗,阿月提了提自己的精神,走過去想要拔出它,內心一個聲音也在說著同樣的話,但是阿月甫一觸踫這劍,近在咫尺的長劍卻再次移開,離自己一步之遙,阿月伸手,仿佛如同觸踫到一堵無形高牆。
    “阿月!”是寂�n的聲音。
    阿月屏息凝神,將自己所有的記憶拼湊在一起。
    自己同自己的姐姐和師傅同住在沙漠之中,開了一間客棧,而這位喚作寂�n的男子算是他們的鄰居,沙漠之中有一處天然湖泊,自己有一次不慎落水,興許是腦袋受傷,導致自己記憶缺失許多。後來沙漠之中的暴雨天中,一伙盜匪上門,師傅和姐姐追擊盜匪而去,而自己被困客棧之中,記憶里,自己很會打架,但是寂�n卻仍然上門將自己救走,後來待這群盜匪被自己斬殺,仍不見姐姐和師傅歸來,她正想去尋找,卻被不知何處之人偷襲,自己本來已經躲開,但寂�n卻又撲了上來,欲救自己,最後他卻被箭射中,受了傷,受傷之後……
    “受傷之後,你帶我回去,此後師傅也已經回來。我傷重難治,幸而師傅替我療傷,這樣臥床半月,我才方有起色。”
    寂�n從後面走近,試圖抱一抱阿月,阿月卻閃身錯開,警惕戒備地看著他,冷道︰
    “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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