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界之中,霽歡數次虛弱之時,被那些虎視眈眈良久的惡靈趁虛而入一哄而上之時的感覺,無外如是。只如那不斷生出的惡靈前僕後繼而來,將她的雙眼、鼻息、雙耳蓋住,無法呼吸,極界之中靈氣在她的胸腹之中撕扯,似乎與那些惡靈交相勾連,趁她無法動彈的那個瞬間,將她吞入髒腑之中。
    但是霽歡,從來都是越挫越勇的性格,饒是那般境地,饒是第一次遇到,都從沒有逃避退縮,沒有放任那極界天地惡靈,將自己啃食下絲絲血肉,直到自己再沒有虛弱之時。
    也正好,相似處境和感覺之中,她很有經驗,對付這些。即便這只是一股力量順入遲娑的神思之淵,也已經足夠。
    霽歡閉上雙眼,將手中的力量收攏,脫離那些纏著自己如掌相覆的虔念,自靈台逼入向下,游走五內,再順經脈道道斂于丹田,手中的流光幻劍也隱沒無形,正當那些手掌一個一個地長出白目紅唇,又開始次第發出一聲又一聲尖利的笑聲之時,那些收斂于身體之中的力量伴隨著修為一道,迸發出如流光劍般的耀目光芒,從那些長了雙目紅唇的手掌縫隙之中射出,如金烏升入碧空,將這片海底的深邃照亮。
    手掌和霧團在光芒之後,皆如烈日之下冰晶,散于無形。
    霽歡看到神思之淵,在白霧驅散之後,鏡面一般的湖水亦正如晴好之時的半落璧,此時水面端坐著一人,素衣輕衫長發如瀑,婉轉于腰間,而蓮花中央,垂眼看著手中正在演變的乾坤,這是遲娑法相。
    但見她周身在此激蕩開狂風一陣接續著一陣不停,蓮花開合之間,遲娑伸手將那化出的乾坤之水,融入水下,而後,水面紋路掀開一個個交替雜陳的畫面,正是如今世間諸事變遷,渾濁不定,而一道血色的紅線牽引,同興堯妖陣相似,如一條主線引導世事走向。其中一幕,是淳于弋在另一個她未曾見過的戰場上,千軍萬馬陣前,從一處血跡斑斑的關隘城牆上頭,當胸一箭之下,如葉片隕落。
    端坐的遲娑,已經立起。霽歡瞬間抽離遲娑的身體,那是沒了虔念束縛的遲娑,感知到淳于弋的死亡,而將要了悟魂引之術的遲娑,那般力量,神思之淵已經掌控于己身。遲娑表面上逃避著的,其實有另一個自己仍在前行,元神之內神思之間的牽扯,本就讓虔念的沖破多難了幾分。
    幻境仍在動蕩,從四季的無序,又蔓延到天崩地坼,無序變化之中,海市蜃樓一個接著一個,像是在演繹著千百年間流傳于此地沙漠的傳說,因為霽歡恍惚看到當初淳于弋講述的那個故事,一幕之後,是高廟起又在驚雷中燃得一絲不剩。
    半落璧的湖水似乎少了許多,此刻隨著動蕩卻仍掀起一層高浪,湖底若有巨獸,此刻便是沖將出來吞滅山河的好時機。
    霽歡回到移景之術附近,耿青穆和炎胥蘿看她突然出現,只能暗自焦急而不敢多問。
    而遲娑所在的屋子已經四面已是土崩瓦解之相,她仍在里頭,不顧外界的變化,魂引之術驟起,是同記憶之中戰場之上一般,以生劫催之,花海自半落璧中央繁茂,往外繽紛至整片沙海。蝴蝶餃著花瓣,不過睜眼之間已經飛至世間各處,而後化作針芒再次刺入遲娑的額心……
    天地日月已然換了一輪。
    霽歡心也忽痛,那些刺入遲娑額心的針芒,如同一道刺入了自己的心間,看過遲娑神思之淵中諸般內景,此刻便能夠感受到,那片透徹干淨又力量廣博的海底星空下,神思之力所受如煉獄一般,將世間劫滅,將海妖�那無窮妖息納于己身而淨化。
    熊熊烈火燒蝕魔障不過如此。
    如非她是遲娑,在末址之境所修多年而善于此道,若非她是遲娑,本性悲憫于世間生靈,要在魂引之術下,迅速扛下淨化之中的移山倒海吞吐山河星辰之力,更是難上加難。
    幻境的動蕩終于停息下來,花海消失,沙海依舊,半落璧中最後一層浪來不及退卻,兀自停在一丈空中,直接變成一道水汽散開。遲娑亦帶著嘴角的血跡長呼一口氣而站了起來。她沒有看霽歡,她似乎並不在意阿月還是不是阿月了,也不管半落璧這不同于往時靜謐寧和的樣子是出于什麼原因,只是靜靜地踏出已經破敗不堪的屋子,走下尚保留著的門前石階,站在原地,然後微微笑開。
    遠處又有馬蹄聲近,霽歡循聲往,那塊被風沙掩蓋大半的巨石方向望去,是著一身蒼葭冰台綠常服的淳于弋。
    音楠亦回到了霽歡身邊,長呼嘆道︰“剛剛好。”
    停息動蕩的幻境,風沙退去後湖水慢慢漲了起來,所有的渾濁都沉入湖底,將此前一切亦掩蓋于湖底,湖面又變作了一波碧色清亮,此前猖獗不可一世的湖終于收起了它的封魔姿態。被沙塵掩埋過半的半落璧巨石,又靜默如初地佇立在那里,看著淳于弋方走到這里下馬,遲娑便已經從門口移到了他的面前。
    二人近在咫尺,看著對方,遲娑緩緩抬手撫摸上淳于弋的面龐,淳于弋身體微微顫動,輕微低頭,然後緊緊擁住了遲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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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雲層輕卷慢舒,流雲如練,絢出五光十色,金色銀色與赤色琥珀色交雜的珠光霞雲,鋪滿了整片天空,極目之野,柔光炫彩,不似人間。片刻之後,半落璧在這場不知何處為盡處的相擁之中,開始變得霧鎖煙籠,絢麗的雲彩被漫開的大霧漸漸遮住,此前幻境之中的一切真實,真實的城池,真實的相處,真實的歌舞以及真實的險境,此刻全部退離,換作了虛幻之影,又若夢幻泡影鏡花水月。
    “你同他說了什麼?”霽歡看著巨石方向,在煙霧之中已經更加模糊的二人身影,不自覺問道。
    音楠頓了頓,錯了措辭,道︰“什麼都沒有說,他此前在御塔關戰役得勝之後也有求死之念,不過我一直以遲娑當年的話在鼓舞他。而這次,我沒有再做這些,不過是在他求死之時推波助瀾了一把!”
    霽歡想到在遲娑神思之淵中所看到的那個畫面,點了點頭道︰“那正是虔念束縛解開之時,確實剛剛好!有一瞬間,我還擔心那一箭真的讓淳于弋就此死于了呢!”
    “確實差一點便功虧一簣。實是沒想到,淳于弋的靈魂,在徹底死去之前就已經開始剝離身體去向幽冥。若非及時察覺,他便真的死了。”音楠說道。
    霽歡對此也有一驚︰“所以,師傅上一次問出的‘為什麼’原來指的是這個!那,然後呢?”
    “然後?”音楠似乎不明白霽歡此問,又恍然明了其意,語氣變得有些輕快起來,道︰“哦,然後,千鈞一發之際我將走了一半的魂魄護住,硬生生從幽冥路上攔了下來,將其救了下來。告訴他,他已經死過一次,活下來的這一遭要為了心中所求而活,而他如果再死了,在半落璧看起來毫不在意的神女遲娑,也終將被這個不過是歷練一番的凡世給絆住,再無法脫離。”
    “就這樣?他明白了?認同了?”霽歡听罷,有些難以置信,覺得這樣一句話,怎麼听來都像是對求死之人的一種誆騙。
    音楠看著霽歡,輕快模樣不見,反是笑得有些淒然,道︰“我不過是隨口這樣一說,本以為他不會相信,還準備了好一番說辭,甚至打暈他帶到這里都想了,但是他確實相信了。在淳于弋心中,他其實一直願意這般相信吧!死過一遭了,對死便沒有那麼多執著,活過來後,自然要問一問心中最深切的那個期盼,到底是什麼,就算要有面對,那也不該退避自己所求。此後,千山萬水所阻,不過一馬平川,一切剛剛好。”
    “嗯。”霽歡點頭,音楠說的很好,如同在點撥迷途之人,看來音楠在此一道上有可能有些建樹。但是,她有些自己的見解,便道︰“是費了一番心血,若是音楠直接將他打暈帶過來,也並無不妥,或許還快一些。”
    “哦?要這樣粗魯直接嗎?”音楠煞有介事地看著霽歡,問道︰“難道霽歡就是這般對先君上,你的師傅的?”
    大霧將萬物吞沒,濃重到她們也只得看得見對方的面容,霽歡笑道︰“我怎麼會如此粗魯,不過沒有音楠這般巧思,戲演的又不太流利,只能囫圇著將結局擺在她面前罷了!”
    移景之術被這大霧彌漫消解沖開,耿青穆和炎胥蘿出來便被濃重的霧靄擋住了目光,只能听著二人的聲音辨別方位,走到了二人跟前,近在咫尺听著二人的對話。
    “也對,對她來說,直接看到結局,或許是最好的方式。這樣的景象,幻境中所執當是已經解開,我們當可離開此處了。”
    “只是,事已至此,倒看不清二人此後會是一番怎樣的境況。”霽歡有些遺憾般道。
    “無論是怎樣的境況,終歸是這幻境生出來的一段結局,或許都不再有所結局。此後幻境在大荒之上消失,便也沒有多少意義了。”音楠嘆道,也是在寬慰霽歡的這番好奇。
    音楠話剛說完,本以為這重濃霧散開,便是芽島之上。但在一陣飄渺卻很是歡快的嗩吶管弦之後,四人卻立在一個陌生房間之中。
    喜帳垂地,紅燭滴淚幾乎燃盡,桌面合巹之中隱有殘酒,四面屏風之上有雪地深山與松柏蒼翠,有海浪翻涌推著一個襁褓,旁側衣桁之上玄袍與紅衣掛的整齊。
    四人不明所以,卻見兩位侍女腰系紅綢,躡手躡腳地推門而入。對房中莫名出現的四人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只埋頭謹慎輕聲地將桌上合巹收起,將一些雜亂的杯盞撤下換上另一套,續上熱茶之後,便又靜靜地出去闔上了房門。
    “她們看不見我們?”耿青穆低語問道。
    “廢話,看得到我們還能這般嗎?早叫人了。”炎胥蘿道,“不過,君上,我們這是在哪里?”
    音楠環顧四周,這個地方,他來過一次,雖然布置大改,但這個屏風他記得清楚,遂道︰“這是……淳于弋在王都之中獨府臥房。”
    “什麼?”耿青穆和炎胥蘿驚呼,“臥房?我們不應該是離開幻境了嗎?為何會來到此處?”
    霽歡沉思片刻,回道︰“或許是我那一念,想要看事態變化之後的另一番結局,故而幻境未解,生出此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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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是,我們並沒有完全解開幻境的謎底……”音楠搖頭緩道,不知為何,看到這房間,他突然感覺,事情並非想象之中,或許改卻的結局,並非她們所想的那樣。
    凌晨破曉前格外寂靜,外面的紅燈重重表明今夜是洞房良宵,帳中安眠的二人自然是淳于弋和遲娑。幻境為何發展至此處,無從猜起,但他們確實正在走出幻境。幾人從幻境的一部分,變成了這幻境的看客。
    忽而床帳微動,著紅色寢衣的淳于弋掀開帳子走了下來,玉冠高束,發絲未亂,眼前的淳于弋似乎並非當初那個消沉的淳于弋,更非戰場之上勇武風發的少年將軍,即使面容仍是一般,但那個眼神更加復雜讓人捉摸不透。總不至于成親一場,便變卻了他的本性?
    看他將紅帳再掀開一側,仍在夢中的安安穩穩躺著的是遲娑,紅妝覆面,也已經不像那個遙遠清冷的神女,她嘴角帶著笑,夢定然是個好夢。淳于弋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一飲而盡後,坐在床榻邊,認真地端詳著睡夢之中的神女,那個眼神有一絲桀驁,有幾分漫不經意,他手背輕輕摩挲著遲娑帶著紅暈的臉龐,不知其所思所想。
    遲娑未動,但淳于弋的手中突然現出她幾不離身,那個用于淨化邪祟或還有更多功用的錦囊。
    淳于弋將錦囊打開,里頭涌出一枚透明的蓮花,蓮花如夜明珠一般,將屋中照的亮了幾分,但卻不像夜明珠那般有其實體。蓮花未全開,只在淳于弋的掌中旋轉,淳于弋摩挲遲娑的手,從遲娑額間假意摘取一片,放入未全開的蓮花之中,雖為無物,蓮花光芒愈盛。
    所取是遲娑的靈魂的邊角?
    旋轉停住,淳于弋突然緊緊握住,光化微塵,轟然碎裂,嘴角一抹寒意浸人的笑,在光的背後比光刺目。這光將這整間屋子,這幻境照亮,將四人面龐亦照亮,音楠將袖袍擋在霽歡面前。
    過亮若無物,湮滅了所有真實與虛幻,幾人如被吸入這光之中。
    夜笙與流光,同時橫檔,兩力相抗。刺耳的銳鳴後,周圍如有春風沐,待睜開眼,石門高聳,芽島之上千室門陣前桓表依舊。
    陌桑神君見四人既出,走上前來,啪一聲打開扇子,對幾人道︰
    “妙哉妙哉!音楠君此行辛苦,但還是比本君算的時辰早了一刻,妙哉,妙哉!看來師兄得重尋機會,來大荒故土重游了!”
    音楠穩住乍然離開幻境的心神波動,和亂流一般的內息,回道︰“師傅固然失去了這機會,神君不也少了一樁煩心事嗎?”
    二人相視笑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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