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娑听他說完，依然泰然，繼續說道︰
“如今世人都知道，當年甦衛立國，在至北之地，懸山山脈之中求得山神庇護。但卻鮮有人知道，這樣傳言的始末。
“當年，乃是淳于家的先祖為求立國，帶領部下深入懸山，找尋傳說之中的金山礦脈。我從前，原本是不大相信山神相護之言，但是數月前，沙漠之陣中隱現北方有仙人離奇羽化後的跡象，方才確信，此凡世，真的有一位未曾離開的神仙。
“只是，世人不知道的事情，被你暗中慢慢傳了出來，而淳于家留下殘部在懸山之中世代駐防，守衛的便是那數不清的財富，自然淳于弋這個現如今，聲名顯赫的淳于家家主，便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釘。而于西圖的那位國師而言，自然是以為，拿到了這支未曾現世過的殘部駐防圖，再殺了淳于弋，甦衛立國的傳言便自然銷毀。
“此後，你又選擇了這樣一具軀體，來斂聚妖息。我也曾經觀測星象，西北向隱約似有帝星升起，亮了幾十年，幾年前卻突然黯淡，昨夜算了一算，正是你藏身于此的這一位，莨國之王，是凡世三國人皇之中，于你來說最合適的一位。至于你是以何來與他協商，讓他這般命格心甘情願地為你所用，我且不得而知。只是，星象所露，這位人皇雖有霸圖天下的命數，本也應當是一位愛民如子的好王上，也是這個凡世中，最後一位能夠有能耐，在最終毀滅前阻止戰亂的王上了。然而，竟然逃不過私心欲念。”
遲娑說罷，看著身後的淳于弋，他額間青筋凸起，牙關緊咬，緊緊握著長槍的手骨節泛白分明，眼楮微微閉著，遲娑低聲道︰“抱歉，你無法說出的這些，我早已經洞悉，此時沒有問你的意思，還這般輕易地說了出來。”
“你知道？”淳于弋睜開雙眼，目光深沉地看著遲娑問道。
“我知道，你數次問我，我沒有想听，因為我更知道，一旦你說出來，就只能有死之一路可走。”遲娑淡淡回道。
“哈哈哈哈，”端坐睥睨著她們的大妖，狂笑幾聲，道，“果然不一般，神女說的都對！私心欲念，這種于神女來說不堪言說不堪有的東西，卻正是化而為邪，助其成妖的好東西！這些凡人，一心想要爭斗，想要謀算，撲在了‘私心欲念’幾個字上，本王就助他們一把。斗得更凶一些，更烈一些，在這個破爛的人間，又有何妨？這個軀體，區區人皇而已，星象命數，還得有運勢，他應當感激他這樣的命格實在難得，而能讓我感些興趣的，更是他稱霸的野心！既如此，我們兩個不是正好契合？”大妖聲音越說越大，“神女知了其一，其二可知？”
外有風雪突然漫天，屋內火光在明與滅之間。
“其二，不過是關于淳于家族的傳家秘辛！你費盡周折想要拿到的這個秘辛，所看所想的，可不是那些凡人心心念念的財富地位。”遲娑懷中荷包打開，一枚晶瑩的綠松石再次現了出來，她看著這枚不算特別珍貴的寶石，也不曾被精心雕琢過，但是里頭裝著的，卻是另一回事，道︰
“這則秘辛口傳心悟，說出，藏著秘辛的人便必死，而關于秘辛的記憶也蕩然無存！故而淳于家，歷任家主只會在彌留之際傳于後人，駐防圖與駐防圖背後的故事皆藏于此。此前羽化的山神當年在成仙之後歷劫之時，數道雷劫之下幾乎無法安然渡過，法力式微又傷重之際，又被山中虎豹偷襲，危難時刻，是突來此地的淳于家主救下他，山神念起恩情，與他便有了君子之諾，此後便成了甦衛立國山神相護的傳聞。
“而你，從布置為何藏身于此地沒有離開的山神處，窺到了你一直所想要的，是這里頭藏著的，關乎成仙捷徑的秘密。
“你說，我說的對嗎？海妖，�？”
遲娑說完，阿月和淳于慕互相看了一眼，眼中滿是疑惑，皆是不知這海妖�為何方妖物？而淳于弋，長嘆一口氣，盯著遲娑，他是真的不知道，原來自己守護這個秘密，淳于家族守護百年的這個秘密，背後竟然還有這般深意！而數代家主，口口相傳間又是否都悟出了，這秘密深處的內容？
而前方一直端坐傲然的“王上”，突然起身，以閃電之勢沖到四人面前，怒不可遏般，懸身在遲娑面前問道︰“你真的知道！你竟然真的知道！你是誰？”
“你還不打算，讓我們看看你的真身嗎？”遲娑面不改色反問道，雖然是一句問話，但阿月感覺面前又是那道萬頃之力，將眼前的妖怪逼退到了殿後，倒在山體之上，廟宇震了幾震，外頭有石塊滾落和山巔冰雪崩裂的聲音。
此時應當慶幸，山下城中無人。
大妖被這力激蕩，身後擺出一條巨大的紫色魚尾，那王上的身體如干裂的樹皮一般，從大妖身體上脫落了下來，在地上凝凍又化成了一灘血水。
而大妖，同興堯城中最後被殺的那個分身一模一樣，只是眼前這位明顯較之分身力量更為厚重。而那條足有半層殿門高的魚尾逐漸化作雙腿，她站在一顆巨大的晶石之上，殿門外的日光、雪光和風聲呼嘯，被盡數吸納于此，她拉長了呼吸，晶石化作了她發間高髻之中，一枚熠熠生輝的寶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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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想看一看她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然仍是半臉被紅紗覆蓋，看不清她的容貌。
“海妖�，很久很久，沒有誰這樣喊過我這個名字了！你這般後輩，竟也知道我？”大妖立身在前，垂眸似在睥睨傲視眾生，緩緩道。
遲娑上前兩步，殿門轟然關上，將不斷涌入風雪擋在了廟宇之外，道︰“有一則，關乎海妖�的六界之聞，當著前輩的面，晚輩也求證一二。
“上古時期，六界未成，各族混戰，神魔井處有一地底暗河，暗河遍生無界晶石，上古戰場之血流入，漸成暗海。後，海中生妖，常年在神魔井中，偷食借道于此的神族魔族元靈，此妖由此，修為術法大成。適逢上古亂戰結束，六界秩序方成，應宗一脈聖尊，將神族事務交予九重天，九重天自此轄眾仙眾神掌管六界事。
“海妖想要褪去妖身躋身仙界，奈何曾經在暗海之下作惡多端，多次擾亂了神族戰場之中布陣，神族因此傷亡慘重。故而其求九重天天帝不得後，悄上應宗，偷吃應宗聖尊房中神芝青 ，被聖尊座下弟子抓獲，又經聖尊將你降伏。聖尊念其乃天地造化而成，惡念惡行皆起于戰場，遂留其一命，交予九重天天帝。
“當年天帝曉諭六界‘海妖�，其形甚異、其根為惡、其靈乃禍，罪行昭昭，今收于煉妖爐中，以八百年為春，八百年為秋，煉化三千二百年後，獄禁于第六天七曜少淨海’。”遲娑如在念白一段史書墨筆一般，講述這段往事。
而眼前的海妖�，眼神略有晦暗，冷道︰“呵，這段恥辱之事，倒讓我憶及當年之勇。你們這等高高在上的神族，何日也會面臨此種境遇，我可真想看一看！”
話一說完，晶石化為長劍，天地之光凝于此劍，直向遲娑而來。遲娑那柄劍尖紅色的長劍，也在此時破開了一棵青銅樹，擋在了身前，只是這妖之力，較之之前分身之力實在大出許多，青銅如朽枝遇火，霎時化成了灰燼。
遲娑護著身後三人，阿月此時也不知該作何，手中雖然有那把師傅的短刀又作長刀，但此妖卻非等閑之輩，阿月揮將過去，手中便似乎又吸了一層啃咬自己靈魂的妖力一般，每一刀揮出去，更像是在自己打自己。反倒是淳于慕一改先前那副閑散的樣子，收起了笑容，凝重地看著前方，手中夜笙響起，以退為近，反將三人護在了笛身之後，免受那股怪力吞噬。
“阿月，此妖非常力可控，淳于慕，用你的夜笙，護住他們。”遲娑急道。
說完，無數凝光的晶石碎片，從那大妖的長劍之中發散而出，帶著凌冽的寒意，釘入這即將傾塌的廟宇牆柱。
遲娑再次揮出一道結界，將阿月三人圍在了結界之中，在廟宇完全傾塌之前，將他們送到了山外萬乘城的城牆之上。阿月他們，再一次只能在一道結界殼子中，做這場對戰的旁觀者。
海妖�被引出，除了廟宇傾塌之外，整座曰落山的雪開始迅速滾落，山體也似釋放出無盡的妖息一般，隨著大妖被破門而出，數道紫色妖息也跟著而出，又盡數沒入那海妖身中。
“你一直說，為神為仙者高高在上，但是成仙的執念卻幾十萬年不曾消退，到底是鄙夷不屑還是求而不得呢？”遲娑的長劍橫握，擋住了那晶石之劍，四目對望，遲娑誅心道。
那海妖�被這一擋一問，沒有回答，只是身後那條消失了魚尾顯現出來又剎那消失，但在其落地之前，廟宇傾塌落下那塊“南天門”的匾額，海妖�立在上頭，匾額四裂開來。只看她雙目怒火，似要將這山野爛漫盡數燒毀一般，先是風雪，再是業火，手中的晶石之劍，又恢復成菱形晶石原狀，她雙手疊出一道印，口中像在念著不知名的咒一般，晶石之中長出一條蛟龍，龍角也如晶石生成，龍身鱗甲正如這半山黑曜石。
吼叫著的蛟龍乘風而翔，嘯叫之下，向著遲娑而來。
阿月的心提到嗓子眼了，並非沒有看過師傅斗法，但是此時，阿月感覺的到，這化成的蛟龍之力，並非此前那些半透明的，算不得什麼具體形狀的妖物。而身旁兩位更是一臉板正嚴肅，盯著遲娑的招招應對。淳于慕手中的夜笙卻不知為何自行破開結界，在這道結界之外，如遲娑救龍灕之時，引入了西海之水，在結界之外再築了一道屏障。
遲娑看著迅猛而來的蛟龍，手中長劍一指，花葉翻飛，化成了一只斑斕羽毛的鳳凰。
鳳凰啼鳴，扇動著翅膀，朝著那蛟龍龍角之上的晶石啄去，撕咬之間，晶石四分五裂，從空中下起了一場晶石碎屑之雨。而啼鳴與嘶吼的對陣，在落葉紛飛和著晶石墜落之中驟然結束。
“你師承應宗？你到底是誰？”海妖�捂住胸口，應是受了傷一般，怒問道。
遲娑的聲音再如梵音一般，遠如天外，緩緩開口︰“當年，應宗聖尊降服于你，用的正是這道功法，我雖不才，一直以來，感悟其高妙卻只能掌握其皮毛，如今自己用出才知道，這功法本身並沒有多麼難于理解的噬心符文，難的恰恰是那一道善念，是當年聖尊感念你出生與修行不易的善念。”
“都是冠冕之詞！”那海妖�打斷遲娑，繼續怒道︰
“你們這般假仁假義，說什麼未得正途，實為天地不仁！說什麼念我不易，最終還不是將我送去九重天上，在無邊煉爐中受業務焚心之苦，在無邊海獄之中受經年無休之罪！九重天上的那些神族，有幾個身上沒有背負上古亂戰之時冤魂孽債，成王敗寇，最後將自己裝點的神聖不可侵，惺惺作態，不可一世！既然他們都可以，我為何不可以？”
隨著話音而起，海妖�身後魚尾再次現出，而本來踩實的陸地，卻不知為何開始憑空漲出水來，水勢極快，四面八方，似乎將這個世界盡數淹沒一般。
阿月他們，亦在結界之內，隨其跌入這無邊無際的深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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