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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
回到陸公館已經是幾天之後的事情了,我被大哥提著衣領,以一個衣衫襤褸的形象被扔進空蕩蕩的庭院里。不管是什麼人,只要你跪在那地方,就能真真切切地看見陸家萬卷古本,雖然看不見摞在一起的書案,堆成高山的古本始終搖搖晃晃,終有一日掉下來一兩本,然後整座大山頃刻之間成為破爛。我仰望著那些書,仰望著背著雙手直挺挺站著的父親,他似乎有好多話要對我說,訓斥的話,批判的話,否決的話,他要說的東西太多太多啦,對著我這個蓬頭垢面的小子,他皺了皺眉頭,臉上淨是些嫌棄的意思,那麼他的第一句話就要說︰吾兒有善,朽木不可雕也。
他還有更難听的話等著我,我身上的惡毒只繼承到他的十分之一。陸公館早已失去往日文人墨客互相切磋交流做學問的熱鬧場景,它如今和我一樣破敗,我的破敗是看得見,又是不存在的,而它的破敗是看不見的,卻是真實存在的。
他長嘆一聲,對著孽子有點老淚縱橫的表演戲份在里面,他的心那麼冷,怎麼能滲出一兩滴眼淚,他拿起書案上的戒尺,演完了上一場父子情深,他要緊趕慢趕演下一場,于是氣勢洶洶地舉起厚厚的戒尺,啪的一聲砸到我的額頭上,很快,我的血齊刷刷地淌下來,越淌越多,幾乎蒙住了我的眼楮,我索性閉上了眼楮,成了一個滿臉猩紅的可怕怪物。
大哥無比崇拜我們的父親,父親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被大哥牢牢記在心里,包括一切猙獰狼狽的場面。大哥把我記住了,他記住了他不成熟的弟弟,滿臉是血渾身發抖跪在陸公館的庭院里,那庭院修的極好,西洋式的小花園,路過的年輕女學生常常停下腳步看看陸公館是個什麼地界,它又漂亮又寂靜,其實它不過是一座設施完善的監獄,我跟柳天下說,我稱它之為死牢。
現在,我的父親就要把我關在這座漂亮的死牢里。
114.
父親手上的戒尺越來越沉重,打在我的身上,讓我迫不得已低下頭,我的頭在淌血,我的身體也開始淌血,由此一個髒兮兮臭烘烘的渣滓變成血淋淋的紅肉,我不知在什麼時候痛得大喊︰父親,父親,您放了我吧,放過我吧,我是您生下的難堪,是您創作的污點,我不配受著您的骨血,不配做您的兒子,可我還想活,您不能沒收我的命!就算它僅僅是一條毫無用處的爛命!它也想活!
父親停了手,平靜地望著我,沉默是他勃然大怒的前兆。我跪在地上,抖個不停,我睜不開被血糊住的眼楮,只能向前摸索,終于摸到父親的褲腿,好細膩的一塊料子啊,我痛哭流涕,像那年鼓起勇氣與大哥爭奪玩具似的不要命,撲稜著,還乞求一點點父愛,父愛是什麼?我問他︰爸爸,你要看著我死嗎?我死了您會流下幾滴代表真心的眼淚?您為什麼總是不願低頭看看,只因為我們的命賤的像一根枯草,我們的命只配上面的人踩在腳底,您就要這麼對我們。您永遠不會低頭,即便母親……母親笑著墜進深井里,挫成血泥,骨頭渣子碎成粉末,您都不屑一顧。您仔細听過井里的聲音嗎,母親說她過得很好!她終于自由了!她早該死了!
父親的耳光一下甩到我的臉上,我這回支撐不住那麼大的力量,竟然狼狽地摔在地上,我倒在地上,覺著冷冰冰的地面倒是和我很熟悉,我躺在那里,血和泥土黏在一起,又把我糊住了。
我的小媽大我十歲,精致的臉龐還存著青春氣,她嚇壞了,突然就在地上看見那麼一個血人,血肉模糊的,她翻過我的臉,認出我可憐兮兮的眼神,只看了一眼,她的眼淚嘩嘩地掉,掉在她的嘴角上,讓她說不出來話,只會嗚嗚地哭。
小媽執拗地跪在我的旁邊,不住地搖頭,用眼神乞求父親,放過他吧,放過他吧,不要他那麼慘,他才多大,他懂什麼?
父親的怒氣更加洶涌。好哇,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跑出來亂插一腳?你拿自己當作什麼?也敢昂起頭洋洋得意做他的小母親?你還不配。母愛這種玩意兒你拿不起來,你的命如此輕賤,這輩子和下輩子只適合做低聲下氣的物件,想起你時看看你的好、你的漂亮,想不起來的時候你算是個廢物,你做什麼成功過?只做一個廢物的時候格外的恰如其分,格外的恰到好處。
我和她一同被罵著,我看見她的頭漸漸低下去,她默默地點頭,好吧,好吧,她就做一個廢物,她哪有什麼權利給與別人母愛,她的眼神穿過父親的戒尺,飄到那口井上,她憂愁地看著井口。她想,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掏出來一顆血淋淋的心是塊兒爛肉。她想,小陸啊小陸,你的母愛到底被藏到什麼地方了,你怎麼再也找不回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