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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課上到一半，門口響起石頭砸石頭和石頭砸泥坑的聲音，我和幾個學生互相瞅，彼此之間都希望對方做點什麼，做點什麼來結束這一切，我以前和他們一樣，處于被圈養的狀態，在小範圍里撒瘋還行，超出安全範圍內，出了事情只能靠我大哥和我父親出面，一般解決問題的時候，他們一邊狠砸我的後背，一邊恨得咬牙切齒，從無限的憤怒里擠出句話，滾回家把《九成宮醴泉銘》抄五百遍去。現在我為人師表，我挺直了腰板，放下了手里的粉筆頭。
門外的人正在撅著屁股干苦力，他從遠處撿來一堆碎掉的磚頭，想趕緊把它們拼整齊，拼出一點形狀出來，干苦力的人是柳天下，他撅著屁股，露出腰線和干淨的皮肉，讓人很難接受他正在干苦力，說實話，這種動作只能發生在錦江賓館門口，年輕小伙兒撅著屁股趴在六十歲老頭兒的車窗前，俊俏的臉塞進老頭兒的車窗里，不用走近听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大概就是五十塊和六十塊的區別。
柳天下，你在干什麼？我問他。我的手上還有點小動作，我的手指間染著灰白的粉筆灰，我擦手，兩只髒手互擦。
他像是被鐵錘砸中了一般，抬頭看我，然後迅速扔下手里的石頭，跑到和我對角線最遠的位置，兩只黑溜溜的大眼楮瞧著我，實際上是他打擾到大家上課，但是如此情景下卻像我打擾到他了一樣。
你在干什麼？我和他說話總要問兩遍，第一遍他總是要歪著腦袋嗯一聲，好像沒听清的樣子，他肯定听清了，不然眼神不會固定到一個位置，這是人撒謊前思考的表情。
你在修路嗎？我弄懂了他的意思，早上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我從小土屋拎著野雞蛋匆匆趕來，由于我在家里當紈褲子弟已久，身體素質大不如從前，我走進了院子里，還沒走到門口就摔了個狗啃泥，這本是一件奇恥大辱，卻轟轟烈烈地傳了出去，傳得越來越邪乎，最後傳出我是為了救一個貪玩馬上就要掉進井里的孩子，因此摔了個狗啃泥，三人成虎就是這麼來的，全村人都知道，陸老師今早在小學堂門口摔成了一坨狗屎，甚至還不如狗屎。
他大概是听說了此事，可能是拉屎的時候听說的，也可能是吃早飯的時候听說的，于是他決定做一件好事，他要多撿一些碎磚頭，修一條平坦的路給我走，路變得平坦了，我就不會摔跤了。可惜聲音弄得太大，他驚動了我，驚動了我們整個班的人，我推開門以後，班級里的學生都跟在我的身後走出來，簇擁著我，用責備的眼神看著柳天下，仿佛他做了什麼大不敬的事情，那種責備的眼神我太熟悉了，我經常被人用這種眼神盯著看，看的久了，倒也無所謂了。
陸老師！別理他，他就是想勾引你！
我轉頭，看著說話的那個孩子，我像她那麼大的時候，也已經知道了什麼是勾引，可我從來沒有在大庭廣眾下說出過這個詞，更沒有用這個詞指責過別人。
我板起了面孔，我嚴厲地訓斥她，勾引？誰教你這麼說話的？
很可笑，在家里住的時候，我的大哥苦口婆心地勸誡我，不要說話帶髒字，不要他媽、他媽的，不要說他是傻.逼，他也是傻.逼，他們都是傻.逼，如果板不住，至少別在父親的面前講，而如今我在訓斥一個小女孩，不許用這麼侮辱人的詞匯講別人，我嚴肅的形象一展開，就收不回去了，柳天下卻像一陣風似的逃走了，我悶悶不樂地想，他的路還沒有修完，他的路才修了一半，他怎麼能走呢。
16.
課就這麼失敗地結束了，晚上我們又去宋二家大吃二喝，宋二今天沒了大手筆，他今天沒有多余的豬肉給我們吃，只能爆炒一盤土豆片和白菜片，做出一大盆的量，像豬食一樣，不過燒酒還是有的，今天的燒酒里沒有大棗，里面泡著的是另外一種東西，是深藍色的，同時也是深紫色的，顏色很漂亮，搞得燒酒都變得高級起來。
我端著酒杯問宋二，這里面泡著的是什麼？宋二把嘴一咧，露出四五顆黃牙，伸出兩根手指敲著老舊破損的飯桌，我說你他媽別賣關子了，到底是什麼，走的時候給我帶上一罐。老黃搶在宋二開口前沒心沒肺地大聲嚷嚷，操，這才第一天你就想著走的時候了？覺悟太低了，狗都嫌你。
我猜到了，無論什麼時候，老黃總能精準地找到打擊我的地方，遺憾的是，我又被他猜準了。
宋二端起手邊的燒酒，仿佛導游介紹萬里長城一樣，他說，這里面泡著的小黑豆豆是黑枸杞，黑色的枸杞，誒你們見過紅色的枸杞，黑色的見過嗎？黑色的枸杞特別補腎！比紅色的要補！說到補腎，我們幾個男人不懷好意地笑了，笑的同時，我捅了捅老黃的後腰，我說，我捅到你的腎了沒有？你今晚可得多喝幾杯補回來。老黃回復我四個字︰滾你媽的。
其實我覺得我更需要補腎，我時常覺得腳底板發涼，從腳心往上躥涼風，我和老黃提過，我說我要不要去看看中醫啊，我也提幾包中藥吃吃，老黃告訴我，人做多了壞事就會這樣，你看西門慶，他是怎麼死，腎虧虧死的。我在那一瞬間覺得老黃真不像是個語文老師，他應該是個說書的，就在天橋底下，一邊賣破襪子一邊說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