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門吱呀一響，趙愛民已听到了。他放下碗，起身，站在門邊靜靜等著。
果不其然，沒幾息工夫，賈張氏那尖細的嗓音像箭一樣穿透雪地的寂靜，直射過來︰“趙家那口子，你在家不？”
趙愛民拉開門，面色如常︰“在。賈大娘，找我有事？”
賈張氏的臉凍得通紅，嘴角掛著未干的哈喇子，眯著眼上下打量趙愛民幾眼︰“哎呦，今兒倒起得早。我來是有個事兒，想著你那小推車還在吧？我屋里那角落，昨夜一陣風，屋檐給吹塌了，碎磚亂木的，得去拾幾根梁木回來修補修補。你那車結實，借我使使唄。”
趙愛民略微點頭，並不驚訝。她不提白菜，不提前幾日風言風語，轉而開口借車，這不光是想補屋，更是一次重新試探︰你趙愛民，是願意在這院子里繼續低調相處，還是要端著你那套孤立冷硬的姿態？
趙愛民沒有立刻回答，只道︰“你家屋塌哪塊了？我過去看看。”
賈張氏一愣，隨即撇嘴︰“就是東頭那個角，炕沿下那塊梁子昨晚響了一夜，我看不好，拿根木桿頂著。可頂也不是長法，天寒地凍的，回頭掉下來砸了我孫子，那可就是條命！”
趙愛民“嗯”了一聲，回屋拿了頂帽子和手套，跟著她出了門。
一路上賈張氏絮絮叨叨︰“你說這雪也真是怪，年年下，今年尤其大。連小區口那王大爺家的檐瓦都垮了——要我說，這都是這幾年房子不結實，哪像以前，三合土一糊，一蓋幾十年……”
她聲音尖利，卻帶著一股極強的自我可憐，仿佛這天地都對不起她。趙愛民听著，不時點頭，不插話，只是走到賈家門口，抬眼一看。
果然，東側角梁處已經凹下去一截，檐下的磚片碎裂，落了一地。牆腳堆著幾塊被雪蓋住的斷木頭，還有一只瓷碗扣在炕頭邊，顯然是昨夜沒來得及收。
賈張氏跟在後頭，一邊喘著氣，一邊扶著門框說︰“你看看，趙同志，我這不是沒法子麼？你那車子我瞅過幾回，輪子大，帶鐵圈，拉木頭穩得很。你就行個方便，借我使一趟。”
趙愛民點點頭︰“行，車子我搬給你。”
賈張氏一听，立刻換了副笑臉︰“嘿嘿，我就知道你這個人不冷不熱，心倒是熱的。”
趙愛民不置可否，轉身回家去拿車。他小推車放在後院棚邊，之前收白菜時就擦洗過，輪軸打過油，車斗也是自己釘過的新木板，結實得很。他俯身查看了一下軸心，確定沒問題後，推著往外走。
賈張氏站在門口盯著那車眼楮都直了︰“哎呀，你這車可真結實！怪不得那些人都說，趙家不聲不響，手上卻是能耐人。”
“用完了別扔外頭。”趙愛民淡淡叮囑，“車斗新釘的，淋不得水。”
“成成成，淋一滴我都心疼。”賈張氏連連點頭，趕緊過去扶住車把。
看著她那縮著脖子、小心翼翼扶著車沿的模樣，趙愛民心里不禁泛起一絲異樣。這老太太，雖然嘴毒，事兒多，但終歸是個寡母守屋過日子的人，她這回真是為了修屋，還是借車掩人耳目，打探動靜？
他目送賈張氏推著車子走向東街木料鋪的方向，步子雖然慢，但明顯輕快了幾分。
沒多會兒，許大媽湊了上來，從牆角拐彎探頭︰“趙家，你車借她啦？”
趙愛民淡淡回道︰“她屋角塌了，修屋用。”
“嘿，她還真能說動你啊。你可得小心她這一回借著修屋，下一回就要打白菜主意嘍。”許大媽擠眉弄眼，話語中藏著幾分試探。
“白菜都吃了一半了，也剩不多。”趙愛民說完，便關了門，不再接話。
他不是不明白這些人打什麼主意。他把白菜藏得再隱秘，只要人心不死，總有人想方設法掀開那層雪，刨出底下那點“富余”。但現在，賈張氏主動找上門借車，反倒讓趙愛民心中有些松動。
或許不是所有人都要害他，也並非所有試探都為了損人。這個院子說小不小，說大不大，一場雪下來，屋檐裂了、心也裂了——可總要修，總要活下去。
他站在窗邊，看著街口的身影漸漸遠去，那車子在雪地里留下一道深深的轍痕，往遠方蜿蜒伸去，仿佛將這個冬日的紛亂、寒冷，還有那些藏在每個人心頭的秘密，一點點拖進了沉默的白雪深處。
暮色臨近，四合院的雪被踩出一道道深淺不一的痕跡，混著凍泥和稀雪，發出黏膩的“咯吱”聲，像是在院子里咀嚼著某種隱秘的心事。
趙愛民站在門邊，望著空蕩蕩的院子。賈張氏推著那口小推車去了已經有兩個時辰，按理說去一趟木料鋪不會這麼久。她那口老木屋雖破，可她人精得很，不可能磨蹭。
他想了想，轉身進屋，披了件厚衣，出了門。
院子里沒人，但門口雪地上有清晰的車轍，趙愛民順著那條轍印慢慢往東頭走。他的步子穩，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在實處，像是在丈量一個他早就熟悉的距離。
剛拐出院口，就看到街那頭有些混亂。
賈張氏正蹲在一堆倒塌的木料旁邊，圍著兩三個看熱鬧的鄰居，手里抱著一截折斷的木梁，一臉的委屈和怒火。
“我說你們木料鋪也忒不厚道了！這梁子我付了錢，剛上車就斷了！要不是我眼明手快，這砸下來我這半條命不就擱這兒了？”
她聲音刺耳，帶著那種只有年邁寡婦才練就出的怨氣，一邊說一邊拍著那截斷梁，活像是在拍自己早逝的丈夫。
趙愛民走近，目光在四周一掃，沒吭聲，只是站在人群外等著。
“賈大娘，咱這木頭是現鋸的，您自己搬的時候角度不對，折了也怨不得我吧？”木料鋪的小伙計站在一邊，一臉為難，“要不我再給您一根？可這根也不能退啊，您都抱著走半條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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