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紅的海水雖然褪去,但整片海域都陷入了一種……死寂。真正的、生物意義上的死寂。
沒有魚群,沒有海鳥,甚至連詭異的詭能波動都微弱到了極點。
這片海,被那神秘的鐘聲“淨化”。
這里變成了一片生命的荒漠,對于依靠捕魚作為重要食物來源補充的他們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噩耗。
“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里。”沈歌立刻做出了判斷。他看了一眼手中已經穩定下來,但航向卻發生了細微偏移的海圖甲片,沒有絲毫猶豫。
“羅卡,重新校準航向,跟著新的指引走!”沈歌吩咐道。
在當前這種環境下,任何能指引方向的存在,無論善惡,都比漫無目的地在這片死海中飄泊要好。
“一號方舟”再次啟航,這次船員們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劫後余生的喜悅。每個人都默默地做著自己的事,一股無形的壓抑籠罩著整艘船。
他們都明白,他們剛剛從一頭看得見的、咆哮的猛虎口中逃脫,卻一頭扎進了另一頭看不見的、沉默的巨龍的領地。
在沒有解決那個“鐘聲”的問題時,這段航行都說不上安全。
當然,大海也從不會“安全”。
接下來一段時日的航行變得枯燥而艱難。
儲存的食物在迅速消耗,卻再也無法從海洋中獲得任何補給,航行了幾天都沒能發現“魚群”,阿萊不得不再次實行嚴格的配給制。
壓抑的氣氛讓幾人的精神狀態也開始出現問題,艾莉變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羅卡的眼窩深陷,就連最活潑的莫雅,也很少再露出笑容。
沈歌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什麼也沒說。他只是用行動為這個瀕臨崩潰的小集體,注入一劑強心針。
每天清晨,他會第一個爬上 望台,接替凱爾的守夜任務。白天,他會親自下到最底層的船艙,檢修每一塊合金板和筋腱纜繩的牢固程度。
他甚至會親自清洗甲板,用這種機械式的、充滿秩序感的行為,對抗著那種正在侵蝕所有人內心的絕望與死寂。
他的冷靜和堅韌,就像一根看不見的脊梁,強行支撐著這艘在死海中漂泊的孤舟。
連最不應該做這些瑣事的沈歌都在“努力”,其他人又怎好意思輕言放棄,阿萊迅速振作起來,將弟弟妹妹叫到跟前訓斥了一頓,帶領他們接替沈歌重復以往的工作。
在這種壓抑的氛圍中,他們足足航行了二十天。
船上有轉化海水的裝置,淡水勉強夠用,但食物的問題因為魚群的消失已經陷入危機。
第二十一天的清晨,當第一縷陽光刺破海平面時,已經因為虛弱而有些視線模糊的凱爾,突然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了沙啞的、如同夢囈般的呼喊︰
“船……”
“……我好像……看到了……船……”
這個發現,讓甲板上所有人都像被注入了一劑強心針!
他們掙扎著爬起來,扶著船舷,用一種近乎貪婪的目光,望向凱爾所指的方向。
在遙遠的海平線上,最初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黑點。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個黑點的輪廓變得越來越清晰。
那不是一艘船。
而是一支由十幾艘船組成的、龐大而又……怪異的船隊。
這些船的形制各不相同,有像他們一樣掛著帆的,有靠著巨大木槳劃動的,甚至還有幾艘是由巨大海獸的骸骨改造而成。
它們像一個移動的、由各種垃圾拼湊而成的海上城市,規模遠比“睡神之墓”上的聚落要大得多。
在海上漂泊了近一個月,終于再次看到人類文明的痕跡,巨大的喜悅沖昏了所有人的頭腦。
凱爾和羅卡甚至激動地揮舞起了手臂,試圖吸引對方的注意。
“安靜。”沈歌冷靜的聲音如同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他們的熱情。
所有人的動作都僵住了,不解地看向他。
沈歌沒有解釋,睜開詭眼穿過淡薄的霧氣,將那支船隊的每一個細節都盡收眼底。
而他看到的景象,卻並非是什麼“希望”。
整支船隊都在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每一艘船的桅桿上,都掛著半降的、象征著哀悼的黑帆。
甲板上,站滿了密密麻麻的人,他們都穿著統一的、樸素的灰色長袍,低著頭,雙手合十,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肅穆的禱告。
沒有任何人說話,沒有任何人走動。整支船隊,就如同一支被設定好了的……幽靈艦隊。
在沈歌的詭眼視野中,那些灰袍人的身上,幾乎沒有任何屬于活人的“生命能量”反應,他們更像是一具具被詭能操控的……尸體。
而在這支船隊的更前方,一艘由純白色巨骨打造的、如同教堂般華麗的領航船上,正緩緩地……升起一縷黑煙。
那里,似乎正在舉行一場……海葬。
也就在這時,那嘹亮的、神聖的鐘聲,再次響徹天際,但這一次,距離極近。
當——!
鐘聲,正是從那艘領航的白骨船上,傳來的。
“?”
鐘在船上?
沈歌目光一沉,原本想讓兩兄弟立即調頭遠離那群艦隊,但現在看來是不能走了。
而隨著鐘聲的響起,船隊中所有的灰袍人,那些行尸走肉齊刷刷地抬起了頭,用一種空洞、虔誠、混雜著狂熱的目光,望向了那艘白骨船的方向。
他們的嘴唇,開始無聲地翕動,仿佛在吟唱著一曲獻給他們神明的無聲贊歌。
“一號方舟”的出現,並未引起他們任何的注意。
因為……對于一群“死人”來說,活人的世界,早已與他們無關。
他們的眼中,只有他們的儀式,和他們的……神。
這根本不是一支幸存者的船隊。
這是一支……正在航向死亡的、巨大的……移動墳場。
“我們……怎麼辦?”阿萊的聲音艱澀。眼前這支船隊帶來的,不是希望,而是比遭遇海底詭王時更深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跟著他們。”沈歌的回答,簡短而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什麼?”凱爾以為自己听錯了,驚訝的再次確定︰“哥,那些……那些東西,它們根本不是活人!”
“我知道。”沈歌冷靜的點頭。
“但他們掌握著這片海域的‘規則’。至少,跟著他們,我們暫時不會再遇到像上次那樣的深海詭王。而且……”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低沉︰“我們只剩最後一點食物,賭一把,總比餓死在這里強。”
這個理由,無可辯駁。
在沈歌的命令下,“一號方舟”小心翼翼地,像一個尾隨在送葬隊伍後方的、不請自來的吊唁者,遠遠地綴在了幽靈船隊的後方。
船隊對他們的尾隨行為,表現出了徹徹底底的漠視。
無論“一號方舟”如何行動,那些灰袍的“活尸”們都從未向他們投來哪怕一瞥。
他們就像一群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只專注于自己的“航程”。
這種詭異的“共存”,持續了兩天。
這兩天里,沈歌通過“先知之眼”和詭眼的持續觀察,對這支船隊有了更深的了解。
每天清晨、正午、黃昏,那艘領航的白骨船上,都會準時敲響三次鐘聲。每一次鐘聲,都是一次“淨化”和“宣告”。鐘聲所過之處,海域便會陷入那種絕對的死寂。
同時,鐘聲敲響時,船隊也會舉行“海葬”儀式。
他們會從隊伍中,挑選出幾個身體上出現明顯“腐朽”跡象,比如長出多余的肢體或皮膚潰爛的成員。
這些被選中的“活尸”不但沒有恐懼,反而會露出一種解脫般的、狂熱的表情。
他們在所有同伴的無聲吟唱中,自己走上船舷,縱身跳入大海,平靜地沉入深淵。
仿佛這是一種篩選,一種剔除“雜質”,維持整個船隊“純淨性”的殘酷儀式。
“他們到底在追尋什麼?”艾莉看著這日復一日的詭異場景,只覺得頭皮發麻。
第三天的清晨,當又一聲鐘鳴回蕩在海面時,變化,終于來了。
一只通體由白色骸骨組成、能在海面上無聲滑行的小舟,從領航船的側方脫離,徑直地,朝著“一號方舟”而來。
船上,站著一個“人”。
他同樣穿著灰色的長袍,但與其他成員不同,他的身體保存得異常完好,皮膚呈現出一種大理石般的蒼白。他沒有五官,整張臉上,只有一張縫合起來的、不會開合的嘴。
“是……船上的……使者?”阿萊緊張地喊道。
小舟在距離“一號方舟”百米外停下,那個無面使者,緩緩地抬起了頭。
沒有眼楮,但沈歌等人卻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正被一道冰冷的、不帶任何情感的目光所“審視”。
【……迷途的……生者……】
一道聲音,並非通過空氣,而是直接在他們每個人的腦海中響起。這聲音沒有起伏,沒有男女之分。
【……你們的掙扎……你們的痛苦……我們……都已看到……】
【……生命,是原罪……意識,是苦海……】
【……放棄吧……放棄無謂的堅持……將你們的‘自我’,獻給‘新神’……你們將得到……永恆的……寧靜……】
?
??
???
“新神?”沈歌听到這個名詞,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無論哪個碎片世界都無法擺脫詭異和怪人也就罷了,現在連“新神教”也出來湊熱鬧?
所以,這就是“新神教”最終形態?
那“人”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魔力,仿佛在闡述著某種宇宙的終極真理。
阿萊和艾莉甚至感覺到自己那因脫水和饑餓而產生的痛苦,都在這聲音的撫慰下,減輕了不少。
一種“就此放棄也不錯”的、倦怠而又祥和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從心底升起。
【……加入我們……】
【……成為……‘朝聖者’……】
【……這是……最後的……邀請……】
無面使者說完,便不再言語,只是靜靜地,停留在那里,等待著他們的答復。
它沒有威脅,沒有逼迫。
但這種平靜的等待,本身就是最令人不寒而栗的壓力。
接受,意味著放棄自我,變成那些行尸走肉的一員。
而拒絕呢?
拒絕一個掌握著“規則”的存在,所發出的“善意邀請”,又會迎來怎樣的……後果?
這道來自無面使者的聲音,如同一層冰冷的蛛網,籠罩著“一號方舟”上的每一個人。
放棄、解脫、寧靜……這些字眼,帶著難以抗拒的誘惑,反復沖刷著他們因饑渴和疲憊而變得脆弱不堪的精神防線。
阿萊和艾莉的眼神,都開始出現了一絲迷茫。
就連凱爾和羅卡,握著武器的手,也無力地垂下了幾分。似乎,就此沉寂下去,確實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而沈歌考慮的,卻是“新神教”。
就在這時,一聲冰冷的輕哼如同尖銳的冰錐,瞬間刺破了這片虛假的祥和。
“滾。”
沈歌的聲音不大,卻蘊含著一股斬釘截鐵的、不容置疑的意志力。
就憑這點強度的“詭能侵蝕”,影響一下阿萊幾人也就罷了,還想妄圖入侵他的意識?
沈歌的詭眼冷冷地“凝視”著遠方的無面使者,將那股侵入眾人腦海的詭能侵蝕造成的蠱惑,徹底碾碎。
阿萊等人如遭電擊,猛地清醒過來,臉上瞬間被冷汗浸透。他們驚恐地回想著剛才那種差點就要沉淪下去的感覺,後怕不已。
沈歌的拒絕,直接而又粗暴。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個無面使者並沒有因此動怒,也沒有發動任何攻擊。它只是緩緩地、似乎是帶著一絲“遺憾”地,對著“一號方舟”的方向,低下了它那沒有五官的頭顱。
【……拒絕‘恩賜’者……亦有其宿命……】
【……你們的‘喧囂’……將被‘寂靜’所吞噬……】
【……航程……繼續……】
說完這幾句莫名其妙的話,那艘白骨小舟便無聲地調轉方向,緩緩地,回歸了那支龐大的幽靈船隊。仿佛剛才那場關乎生死的邀請,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例行公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