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聞此言,本如頑石臥地以朝禮俯身跪地的儒雅漢子,禁不住周身微微一顫,方才心頭還纏繞的一絲迷霧頓時煙消雲散,心神頓感通達透徹,雷老虎內心十分清楚,看來自家身後那位貴人還並未真的舍棄自己,只是將一線破局之法押在了自己的身上而已。
想及此處,雷老虎那張即將貼到地面的儒雅面龐立即恢復往日平靜,雖不敢忤逆逾矩,但也在老奴未出坊門之前三次叩首便灑脫起身,順便還甩甩袍袖撢去膝間灰塵。
未出坊門的老奴雖背對著眾人,但他身後好似長了眼楮,對雷老虎的所作所為一清二楚,只是他並未感到任何異樣,莫說心頭情緒就連面上神色都未曾生出一絲波瀾,他雖生來便是奴才命,但要曉得鳥隨鸞鳳飛騰遠,他身後站著的那位爺乃是當今大周朝的九五之尊,山上山下最後一道人道氣運認同且庇佑的人族之主,陳氏人皇。
所以這小小一屋的潑皮雜碎,看似在長安城這一小窪清澈見底,實際上深不可測的江湖里名頭響亮,尋常百姓聞之見之,唯恐避之不及。
其實放在老奴那雙炬眼之下,這伙人無非就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土雞瓦狗罷了。
本是矮坳蓬蒿又豈存崖柏之質,這伙人既無成材之資又無品性之美,且不談老奴司禮監掌印太監兼內務總管這一官階地位,就單憑他早已登峰造極的武道宗師身份,這伙人根本就入不得他的眼,他若真想懲戒這伙地皮無賴,恐怕也不過是彈指一揮,所以老奴未有絲毫遲疑,邁步而出……
此刻,站在賭坊正中的雷老虎因萬分清楚老奴身份,所以颯然起身站穩身形的他雖說肚子里滋生出一股子怨氣,但也不敢再有過多動作,同時他也意識到骰盅內的結局已不再重要。
眼下最重要的是有位爺既想要面子又想要里子,盡管盅里的骰子最終還是要公之于眾,但那樣的結局也只是給一些以拳腳見長的江湖蠻漢看的,而且要讓這些蠻橫武夫找不到毛病,挑不出理兒,既遵守了江湖規矩又不失朝廷威嚴,只會讓那些不知根底的江湖蠻漢認一個心服口服的死理兒。
念及此處,儒雅漢子有感而發心頭莫名冒出一股子酸意,只能暗自怫郁苦笑一聲,看來那兩位高高在上且超脫棋盤之外的執子貴人已有高低之分,眼下恐怕既心知肚明又忿忿不平的,也只有自己身後那位貴人端王爺了……
“沙沙……”
錦袍微動,雷老虎微微側首,透過人群凝視著那張冷靜到本不屬于這個年紀的稚嫩面龐,片刻後用幾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聲音在口中反復咀嚼著那幾個字。
“盡人事以知天命。”
至于寧念。
自于廷安與那位不相識的老奴走進得賭坊擾亂賭局,少年始終安靜的坐在賭桌前未有絲毫動作。當然他自是認得那位以文勝武手握權重的京兆府尹的,不過出奇的是少年並未上前趨附拜見以壯聲勢,自始至終他都是端坐桌前靜靜地听,默默地看,大有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勢。
這一會,當他感受到雷老虎的目光後,又好似听到了對方口中細不可聞的念叨,少年不知想到什麼突然咧嘴一笑。
明明是一張賽過陽春三月的燦爛笑臉,落在雷老虎的眼中怎麼看都變了味道,那是一種挫敗後的刺眼,是洋洋得意,是忘形後的挑釁!
“哼!”雷老虎忍不住重重冷哼一聲!
但少年卻不想就此罷休,忽然開口朗聲道︰“雷幫主天命難違啊。”
雷老虎強壓心頭野火,怎麼想都有些不服氣,甚至還有點困惑。
他想不通自然也不服氣,這本可定少年生死的最後一局,怎麼就成了他雷老虎的催命符,偷雞不成蝕把米,自己最後反而成了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蠢物,還有這驟然出現又能逆轉乾坤的一線契機,它怎麼就生的如此巧妙。那兩位本就超脫棋盤之外且高高在上的執子貴人,他們又是如何知曉此地所發生之事的。
儒雅漢子越想越不服氣,雖身形筆挺八風不動,但身上憑空散發的那股凌厲氣勢時漲時收越發凝實,片刻後雷老虎環顧一周忽然開口,洪亮的嗓音中帶著幾分凝重,“你等記住,今日之後不管雷某結局如何,長安城再無黑虎幫。”
此言一出,坊內一片嘩然,眾打手面面相覷下慌亂的圍到雷老虎跟前。
雷老虎眉頭一擰,揮袍間坊內立時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你們無需多問,只管老老實實走出門去听候京兆府的治罪安排便是,只要不橫生枝節雷某便可擔保你等平安無事,雷某在此立誓若有虛言半句,甘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天譴罪罰!”
這一句真情實意的肺腑之言如黃鐘大呂之聲,激蕩在賭坊之內經久不息震的屋頂瓦礫簌簌亂顫……
賭坊外,京兆府一眾精壯干練的衙役捕快,雖距賭坊尚有數十丈遠的距離,卻將整間賭坊圍的水泄不通。
不知何時已經走出賭坊的京兆府尹于廷安站在眾人身前,忽聞坊內雷老虎立誓之聲宏大嘹亮忍不住眉頭一蹙,看著剛剛走出賭坊的老奴不禁問道︰“洪總管,你既然說雷老虎也是習武之人,那這孩子……”
“于大人。”老奴不等于廷安將話說完,忽然開口。
“于大人關心則亂了。”
于廷安性情坦率,更沒心思與對方打啞謎,只好問道︰“洪總管此言怎講?”
老奴呵呵一樂,望著賭坊大門語氣不咸不淡,“單論武道境界或拳腳功夫,若雷老虎是一整瓶的油,那孩子恐怕勉強剛及半數。”
“那聖上豈不是……”若論拳腳武藝,于廷安一竅不通所以也不會過多在乎,他所關心的首重家國危難,其次便是聖上得失。
至于少年的性命安危恐怕還要再往後靠一點,眼下拔除黑虎幫已是十拿十穩,于廷安自然不會再過多分心,他現在所憂慮的是萬一寧念輸了或者死了,那聖上的顏面又該往何處放。
不用問更不用細琢磨,老奴一早便洞曉了于廷安的心思,語氣忽然一轉變得無比堅定,“于大人還不清楚嗎?”
“老奴信得不是那少年的運氣和本事,老奴自始至終所信任的只有聖上一人,聖上說那孩子行,他就能行,不行也得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