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日已至正午,但王寧卻一點安排這些陪審官員吃飯的意思都沒有。
好像他們不是陪審的官員,而是待審的嫌犯一般。
屋外的陽光灑落進堂,筆直刺向明鏡高懸的橫匾。
晨時的昏暗,隨著屋內刺入的這道光芒,開始漸漸消逝,屋內也漸漸變的明亮。
一道人影垂默出現在大門外,刺眼的陽光讓屋內的大人們都有些睜不開眼,瞧不清來人的樣貌。
屋外卻忽然傳來一道蒼老而憤怒的低吼︰“何歡!好,你好樣的,我何家待你不薄,沒想到卻養了你這麼一條養不熟的狼崽子!”
那道垂默的身影忽然冷笑︰“不薄?呵呵呵,你何家待我確實不薄!”
“我為何家做了那麼多事,卻換來什麼?”
“何家偌大的宅院,竟容不下一雙孤女寡母嗎!?”
蒼老的聲音漸漸沉默,良久後深深一嘆︰“你又何嘗不懂,這些事,難道你不是一直也在做嗎?”
“是啊。”
何歡自嘲的一笑︰“只不過我以為我也算是何家人,卻沒想到仍只是一條狗罷了。”
說完,不再理會那道蒼老的聲音,邁步走入大堂。
“罪民何歡,拜見駙馬爺,拜見各位大人。”
“何歡。”
王寧緩緩開口︰“今日尋你來,只為證實一件事,揚州諸縣少女拋尸案,可是爾做下的?”
“是。”
何歡想也沒想就認了罪︰“這些案子,俱是罪民做下的。”
“你承認就好。”
王寧冷冷開口︰“你身後可有指使?說出來,也許你不用死。”
“不必了。”
何歡露出苦笑︰“罪民自知犯下如此滔天罪孽,死罪已是難逃。”
“這麼說來,你不想供出你身後的人了?”
何歡淡淡掃了王寧一眼︰“罪民有一疑問。”
“但講無妨。”
何歡指了指堂下坐著的諸位大人︰“若罪民交代此人身份,駙馬爺敢拿嗎?敢問嗎?”
“哼,有何不敢?”
“駙馬,若此人的身份,遠高于這些大人們呢?您又敢拿他嗎?”
“爾但講無妨,且瞧一瞧我有沒有這份膽識和本事!”
何歡不置可否,默默坐在地上︰“我給駙馬爺和諸位大人講個故事吧。”
“大膽何歡!”
有官員不忿開口︰“公堂之上豈容你放肆!”
“你認了罪便罷,這公堂之上又豈是你講什麼故事,肆意妄為的地方!”
“駙馬,臣請立即將此人推出去處斬,以慰民心!”
“常大人無需著急。”
王寧淡淡一笑︰“反正今日時辰尚早,便听一听又何妨?”
“何歡,你說吧,我和諸位大人洗耳恭听。”
何歡不答,皺著眉不停在思索什麼,又似乎是在回憶。
“我不是揚州人,是哪里我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在北面一個很冷的地方,
我是個孤兒,一直住在養濟院,十歲那年,養濟院的阿嬤說不能再養我了,要自己去找飯吃。”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痛苦︰“可我什麼本事都沒有,離開了養濟院,我又能做什麼呢?”
“離開之後,我找不到活做,做學徒人家也不要我,
後來啊,我不知流浪了多少個地方,沒飯吃的時候,就只能和野狗搶食。”
說著說著,嘴角噙著一絲嘲色︰“倒也托了那些年苦日子的福,我練就了一身搶食的本事,和似鐵的心腸。”
“那年,北方太冷了,我凍得實在受不了,就躲到一艘貨船的船艙里,一路南下。”
“不知在江上飄了多久,我在一個地方下了船。”
他的眼中閃出興奮之色︰“當我下船的那一刻,看到如此繁華的碼頭,人來人往的集市,我知道,我來對地方了。”
“後來,我在找活做的時候,才知道我到的這個地方叫做揚州,是大明一等一的富庶之地。”
何歡笑了笑︰“我不甘心再做個小乞兒,我去碼頭幫工,去幫那些船老大爭地盤,
因為我心黑手狠,在碼頭一帶打出了名氣。”
“那年,我才十三歲,可你們敢想嗎?當時我的手上,已經染上了好幾條人命。”
“可我不在乎。”
他的眼神漸漸變的狠厲︰“只要能出人頭地,我一條賤命又何足掛齒?”
王寧面無表情,不置可否︰“後來呢?”
“後來啊...”
何歡再次陷入回憶。
“隨著我的名氣越來越大,在高郵碼頭也有了自己的一些小弟。”
“可有那麼一次,跟漕幫火拼的時候,失手殺了個人。”
“這個人,據說是漕幫一個什麼堂主,我這次算是惹了大禍。”
“我那船老大也不是個東西,不念我這些年幫他搶下那麼多地盤的功勞,轉手就要將我交出去。”
“我能怎麼辦?只能跑啊。”
“可這高郵,卻是人家漕幫的天下,我又能往哪里跑?”
“終于在跑路的時候,被漕幫的人抓了回去。”
何歡嘆了口氣︰“我自知必死,自然拼命,搏命的時候又傷了好幾個人。”
王寧忽然冷冷插口︰“所以,你是在這個時候被何家看上的?”
“駙馬果真聰慧。”
何歡苦笑︰“當時何家的管事正好路過,見我能打,于是救下了我。”
“後來的事情就很簡單了,我自此之後簽下賣身契,入了何家為奴。”
看著王寧,何歡的表情看不出悲喜。
“都說我進了何家後,從此以後平步青雲,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
“何家不能做的髒活,我去做,想要處置的人,我去處置,
那時的我只知道,是何家救了我的命,給了我一口飯吃,我得感恩。”
說到這里,何歡的眼眶忽然紅了︰“可我現在想想,真的寧願當年死在漕幫的手里。”
王寧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搖搖頭︰“說說後來的事吧。”
點點頭,何歡的表情似乎開始痛苦。
“那一年,嗯...應該是四年前吧?”
“那年,老爺找到了我,將賣身契還給我,說我從今以後就不再是何家的奴僕,而是何家的家人。”
“我原本並不姓何,也是在那一年,老爺賜給了我‘何歡’這個名字。”
“我很高興,不是因為我不再是奴僕,而是因為我終于有了個家。”
“老爺給我娶了媳婦,還生了個仔...”
說到這里,何歡似乎不敢再想,微笑的嘴角漸漸開始抽搐,眼角一滴清淚滑落。
“也是那一年,老爺告訴我,需要我為一個‘大人物’辦差。”
“辦差的這個人,必須是何家的親信才能去做,于是,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