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笑

第一百零一章 三只小豬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千山茶客 本章︰第一百零一章 三只小豬

    燈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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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是全是為了抓藥,絕大部分新來的病者主要是為了瞧那塊毯子。

    西街一條街的店主們都慕名前來,央杜長卿同意後人人都來摸一摸毯子上的金字沾沾喜氣。何瞎子在門口掐算一番後,只說此地本就風水奇佳,門口李子樹長勢吉祥,如今補上這一塊毯子,更是運勢如破土之竹節節攀升。

    慪得杏林堂掌櫃白守義連夜嘴角起了幾個大泡。

    街坊們羨的羨妒的妒,仁心醫館一片喜氣洋洋,只有杜長卿整日拉長個臉,嫌這塊金光閃閃的織毯掛在牆上是螞蚱胸膛黃蜂腰——不倫不類。

    銀箏陪著阿城圍在小桌前剝做橘燈的橘子,陸瞳才送走又一位來“沾喜氣”的街坊,一回頭,正對上杜長卿幽怨的目光。

    陸瞳繞過他,走到藥櫃前分藥。

    杜長卿一臉不悅地尾隨她身後,“陸大夫,你瞧瞧,咱們這是醫館,又不是道觀,人人都來拜這塊破毯子,還干不干正事了?”他試探地看向陸瞳,“不如你再做味新藥,提醒提醒大家?”

    時節越發寒冷,已近冬日,人們身上衣裳一層層疊上去,腰肢幾寸便也瞧不太出來,來買“縴縴”的人少了許多。

    平日里西街來瞧病的鄰坊又多是普通百姓,診費很低,仁心醫館的進項不如往日。杜長卿尋思著讓陸瞳再做一味類似“縴縴”或“春水生”那樣的成藥,補貼補貼醫館里。

    陸瞳道“沒想到方子。”

    “蒙人的吧,”杜長卿懷疑,“你當初騙我招你進來坐館,不是說什麼‘我能做出鼻窒藥茶,難道不會做出別的藥茶’,怎麼現在江郎才盡了?”

    阿城實在听不過去,幫著勸道“東家,做新藥又不是上茅房,往里一蹲就出來了,那得思考。”

    “粗俗!”杜長卿指他一下,又望著牆上織毯嘆氣,“我看要不在這塊毯子下放個盆,寫句‘十文一摸’,說不準都比咱們開醫館賺得多。”

    陸瞳分點著手里的牛蒡子,問“杜掌櫃,如果我想揚名,揚名到那些高官大戶都請我登門施診,需要做到什麼地步?”

    杜長卿一愣,隨即嗤道“你現在還不算揚名嗎?太府寺卿和郡王府這樣的高官都不夠?”

    “不夠。”

    杜長卿“……”

    他沒好氣道“那請問什麼樣的高官能入你陸大夫的眼?”

    陸瞳想了想“如今盛京權勢最大就是太師府,如果是太師府那樣的人家呢?”

    杜長卿“嘖嘖嘖”了幾聲,贊嘆地看向她,“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野心。”下一刻,又換上一副生無可戀的神情,“不過別想了,不可能。太師府里的人頭疼腦熱,那是翰林醫官院的院使大人親自施診,別說咱們這樣的野醫館,就是翰林醫官院的醫官,也不是人人都有資格施診的——”

    見陸瞳不作聲,他看一眼陸瞳,繼續主動為她解釋,“這些高官世家惜命如金,有什麼疾癥也不會讓外人知道。咱們這樣身份的,頂多給他們家下人看個診。不對,咱們還沒資格進他們府上,他們家下人估計也是找相熟大醫館的大夫。”

    陸瞳心下微沉。

    杜長卿說的和她打听到的一模一樣。

    戚太師坐落御街以東,府門前後有護衛把守,平常人難以進入。府上家眷生病,請翰林醫官院登門施診。戚太師育有一子一女,小女兒今年十八尚未出閣,至于唯一的嫡子戚玉台如今在戶部掛了個虛職盛判尚書省都省事。

    這三人都難以接近,撇開戚清不提,戚小姐和戚少爺出行總有大撥護衛跟隨,身邊人也難以撬動。

    事態似乎陷入僵局。

    而快活樓那邊,事關太師府,精明的曹爺必然不會願意為了一點銀子涉險,說不定還會察覺到什麼,反而引來猜疑。

    此路不通。

    杜長卿還在繼續抱怨“那戚玉台不就是仗著自己有個有個太師老子,眼楮都要長到天上去了。今年生辰不知道又要在遇仙樓擺多大的排場,誰稀罕看?”

    陸瞳眼神一動,抓住他話中關鍵“生辰?”

    “就十月初一嘛,沒幾天了。”他記戚玉台生辰記得格外清楚,“敗家子每年都在御仙樓慶生,光杯盞茶具都要上千兩銀子。”

    銀箏忍不住問“他這樣奢侈,不怕樹大招風,引人對太師府不滿嗎?”

    “戚玉台他外祖家早年祖上是皇商,說是家中積財,這誰知道?”杜長卿哼一聲,“沒證據的事,誰也不能亂說。”

    語到最後,話中酸意溢于言表。

    陸瞳沉默不語。

    杜長卿嘆了一聲,語重心長地與她講道理,“所以陸大夫,人當踏實一點,別一開始就想一步登天。太師府有什麼好?除了銀子多一點、地位高一點、權勢大一點、我看著還不如咱們小醫館舒坦。”

    “你說是不是?”

    “是。”

    杜長卿一愣。

    “你說得很對。”

    陸瞳抬頭,神情有些奇怪“人是該踏實一點,別一開始就想一步登天。”

    ……

    太師府中,太師戚清正在用膳。

    戚太師好養生,年近古稀,食少而精。喜食魚肉,其中,“金齏玉膾”是他最喜歡的一道菜肴。

    所謂“金齏玉膾”,是以蒜、姜、鹽、白梅、桔皮、熟栗子肉和梗米飯制成調料,選新鮮肥美鱸魚除骨、去皮、搌干水分,片成薄片,蘸以“金齏”享用。

    戚太師吃得很靜,慢條斯理夾一片沾滿蘸料的魚膾放入嘴里細細咀嚼,一邊管家為他斟上淡茶,開口道“老爺,再過幾日就是少爺生辰”

    戚玉台還被罰禁足不能出門,不過一月已快憋壞,再過幾日就是十月初一,戚玉台早已按捺不住,想趁此機會出去松快松快,求到管家頭上。

    “繼續禁足。”戚清提袖飲茶,他黑紗長袍寬大,枯骨伶仃,坐在窗下自酌自飲模樣,肖似老道仙風道骨。

    管家低頭“是。”又提起另一件事“對了,老爺,您之前讓人查的良婦一事,有眉目了。”

    戚清提著“說。”

    “良婦夫家姓柯,在盛京做瓷窯生意,之前因大少爺關系,府中老夫人過壽所用杯盞皆用柯家供應。”

    “不過,柯家已經沒了。”

    戚清咀嚼的動作一頓“沒了?”

    “是。”管家垂首道“今年四月初一,柯家大老爺,良婦丈夫柯乘興被人發現溺死在萬恩寺放生池中,仵作結論是酒醉失足溺水。因他被發現身死時曾有祭拜前朝神像之舉,此事沒有後續。”

    “柯乘興死後,夫人回了娘家,他母親病死,柯家再無後人。”

    戚清放下竹筷,默然無語。

    管家道“老爺,此事不對,恐有人背後操縱。”

    戚玉台無意致使良婦身死,不過一小事。但現在看來,幫忙處理後續的範正廉出事,柯家出事,範正廉臨死前還帶出戚家流言。

    那流言出來得突然,一夜間傳得到處都是。戚家處理了獄中範正廉,不是沒人猜測太師府殺人滅口。是戚太師上朝之時拖著一把老骨頭落淚陳情,直說此舉豈不是掩耳盜鈴,又實在找不到證據,帝王才將信將疑沒再繼續追究。

    但這並不代表此事就此揭過。

    一定有人在背後針對太師府,但此人是誰,背後有何勢力,到現在也沒蛛絲馬跡。

    良久,戚清突然開口“死了的良婦叫什麼?”

    “回老爺,姓陸。是常武縣來的遠嫁女。”

    那良婦死了許久,一介商戶之妻,身份卑賤,連死了都不值得被人記住名字。

    戚清道“你去查查那那良婦家里。”又補充道“出閣前家中人口,現今近況,娘家還剩些什麼人。”

    “老爺這是懷疑……”管家目光一動。

    “意治閨門,深有禮法,處親族皆有恩意,內外和睦,家道已成。”

    老太師重新提著夾膾,淡淡道“一家人,難免互相幫襯。”

    ……

    九月中,氣肅而凝,露結于霜。

    院里窗下的草到了夜里結了一層雪白薄霜,銀箏把做了一半的橘燈用籃子收攏,放回了屋里。

    陸瞳坐在桌前梳理解開的發辮,只穿了件單薄中衣,中衣做得寬大了,襯得整個人越發瘦弱。

    銀箏看著心疼,道“怎麼覺得姑娘近來又瘦了?定是這些日子忙累太多,本來就瘦,現在看著就像一陣風都能吹跑。”又自言自語,“明日叫戴三郎給選幾根肉多的骨肉炖來吃好了。”

    她一向注意陸瞳的衣食起居,陸瞳抬眸,看向鏡中人。

    鏡中女子修項秀頸,烏發如瀑垂在肩後,整張臉不到巴掌大,縴巧得過分,一雙幽冷的眸靜靜凝視著她。

    許是在落梅峰的那些年她很少照鏡子,如今與鏡中人對視,盯著那張熟悉的臉,竟覺出幾分陌生。

    銀箏還在為她的消瘦弱苦惱,在身後道“平日吃食明明與我們一樣……姑娘小時候是不是不愛吃飯,連帶著現在也不肯長了?”

    小時候不愛吃飯?

    陸瞳搖頭,“不,我小時候總是吃很多。”

    銀箏一臉懷疑“真的?”

    “真的。”

    鏡中淑女望著她,那張秀艷美麗的臉被燈火氤氳得模糊,漸漸模糊成另一張白嫩飽滿、充滿稚氣的圓臉。

    是張小姑娘的臉。

    小姑娘扎著雙鬟髻,雙髻兩邊各綴一只烏金蝶,像只白生生的團子般討喜。陸瞳笑了笑,鏡中小姑娘便也沖她笑起來,笑容有幾分狡黠的得意。

    陸瞳目光漸遠。

    她沒有說謊。

    幼時嘴饞,總是吃很多。離開常武縣之前,陸瞳都是個胖丫頭。

    家中三個孩子,陸柔生得窈窕清麗,陸謙俊秀聰穎,許是老天在前兩個陸家孩子的外貌上給足了優待,輪到陸瞳時,便顯得潦草了許多。

    她貪吃,家中買點果子蜜糖,總是抓得最多,又餓得快,常常飯還沒做好,先嚷著餓了。常武縣左鄰右舍都認識,小時候見她生得圓圓的可愛,街坊常抓花生果脯給她,漸漸的臉蛋越來越滿,像只白白湯團。

    湯團固然福相,但小時候福相,待長大時,看起來便不那麼聰明。尤其是在常武縣第一美人姐姐的襯托下。

    劉鯤的兒子劉子德與劉子賢背後嘲笑她“肥豬,當心以後嫁不出去!”

    她從旁人嘴里得知此話,一路嚎啕大哭著回家,被下學歸家的陸謙撞見,問清來龍去脈後去找劉家兄弟打架。

    這架打得很激烈,歸家的父親讓陸謙去劉家負荊請罪,還連帶著罰陸柔與陸瞳一道抄字帖,陸家的傳統一向是一人犯錯三人受罰。

    陸瞳本就委屈,經此更委屈了,一邊罵劉家兄弟一邊抄書,還不忘賭咒發誓一定要在半年內瘦成姐姐般縴細苗條模樣,從今日起每日飯量減半。

    結果不到半日便餓了。

    夜里餓得兩眼冒金星,爹娘都睡熟了後,實在忍不住偷偷從床上爬起來去廚房找剩飯,找了一圈沒找到,陸柔和陸謙從外面進來。

    陸瞳哭喪著臉“怎麼沒有剩飯啊?”

    “誰叫你白日說不吃的,爹都刨給我吃了。”陸謙故意氣她。

    “你!”

    “噓,小點聲。”陸柔拍陸謙一下,“別逗她了。”

    陸謙從身後掏出幾個番薯“太晚了,烤幾個番薯吃吧,省得吵醒爹娘,爹又要讓你多抄幾天書。”

    一想到抄書陸瞳就頭大,忙道“行行行,就番薯吧。”

    廚房里爐灶生火麻煩,陸謙把取暖的炭盆找出來,放在門口燒燃,把幾個番薯埋在炭灰里。

    廚房里漸漸漫出番薯的香氣來。

    陸謙拿鐵鉗從火里扒拉出來,陸柔剝好皮遞給陸瞳,陸瞳靠著牆壁坐在地上,咬一口熱騰騰的番薯,渾身上下都熨貼起來。

    陸柔道“慢點吃,小心燙著。”

    陸謙把其他幾個挑出來給她晾著。

    等吃了一整個下肚,又要拿第二個時,陸瞳一瞥眼看到陸謙那張鼻青眼腫的臉,忽而一頓,莫名沮喪起來。

    陸謙見她看了自己一眼後就不吃了,莫名其妙“怎麼?”

    “你的臉太丑了……”

    少年大怒“陸三,你也不看我這是為了誰!”

    陸瞳蔫蔫道“我是在想,我一頓不吃就很餓,是不是注定一輩子只能當只肥豬?”

    陸柔蹙眉“瞳瞳,你現在正是長身體時,不吃怎麼行,別听劉子德劉子賢胡說八道。”

    “可他們說我以後嫁不出去……”

    “誰要他們操閑心,”陸謙沒好氣道“又沒吃他家米,管他說什麼。”

    陸瞳悲從中來“可你們都不像我這樣……會不會我不是爹娘親生的?”

    陸謙“……你是想爹揍你吧?”

    陸柔嘆口氣,伸手也拿起一只番薯來“那我們也跟你一道吃,一起變小豬好了?”

    陸謙樂了“那陸家就有三只小豬了?行啊,我也吃一個……好香!”

    兄姊坐在身邊兩側,熱騰騰的番薯驅走冬日嚴寒,廚房中彌漫的甜香里,陸瞳抹了把眼淚,不知為何,心中倒也沒有那麼難過了。

    第二日母親晨起去廚房,發現燒完的炭灰和牆角的番薯皮,哭笑不得,點著陸瞳的額頭教訓“想的倒多,好好吃你的飯吧,放心,我們陸家都是美人,不會丑的。”

    “將來你啊,也會長得和你姐姐一樣漂亮的!”

    那時陸瞳總覺得是母親安慰她的話語。

    後來……

    後來她被芸娘帶上落梅峰,漫山遍野的采藥,試藥,許是累的,餓的,又或許是本就到了抽條的時候,不知過了多久,有一日她在溪邊洗衣時,透過溪水,看見溪水倒映出一張陌生少女的臉。

    桃腮杏面,韶顏雅容,與那個團團糯糯的胖丫頭截然不同。

    她趴在溪邊看了很久。

    原來母親說的是真的,她真的出落得如姐姐一般苗條縴細,是個漂亮的大姑娘了。

    原來……不知不覺中,她已經長大了。

    一聲輕響,銀箏關窗的動靜打斷陸瞳思緒,秋夜淒涼冷寂,鏡中那個笑眼彎彎的小姑娘漸漸淡去,變成另一個單薄素妝的女子,淡漠地注視著她。

    陸瞳眉眼微動。

    她長大了,從天真爛漫的小姑娘長成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可惜她的爹娘、兄姊,陸家無一人見到。

    他們沒能看見她長大的模樣。

    那些設想過無數遍的、夢里重逢後的擁抱與熱淚,歡喜與叮嚀就此戛然而止,如多年前小廚房里的那盆炭火,永遠熄滅在冬日冷夜里。

    不復生機。

    可她心里的那把火卻騰騰燃起來,愈來愈烈。

    窗關上了,深秋的夜很冷。

    “我想去遇仙樓。”寂靜里,陸瞳突然開口。

    正走到門口的銀箏一愣,下意識回頭,愕然看向陸瞳。

    陸瞳伸出手指,輕輕摹過鏡中人眉眼。

    鏡中人目光平淡如靜水,于靜水中,卻有看不見的暗流涌動。

    她收回手。

    “十月初一,戚玉台生辰那日……”

    “我要去遇仙樓。”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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