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我知道了。”
“去協和，要是遇到葉處長，他知道你是我的學生，會給你一定的照顧。但怎麼處好和葉處長之間的關系，要看你自己。”
“隨機應變？”
“嗯。”羅浩微笑，點頭。
苗有方如雕塑般靜立，將羅浩的話語在心頭反復咀嚼。
羅浩也不催促，只是負手而立，任光芒在診室地板上投下兩道修長的影子。
有些道理終究要自己參透——就像習武之人要經歷“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的境界蛻變。
苗有方知道，自己距離老師那種“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還差著十萬八千里。
足足幾十秒的沉默後，苗有方忽然長舒一口氣。
他整了整白大褂，對著羅浩深深鞠了一躬，腰彎成標準的九十度︰“老師，謝謝。“
聲音里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清朗，卻又比平日多了幾分沉甸甸的分量。“應該的。”
羅浩拍了拍苗有方的肩膀，“估計時間快了，咱們去吧。”
去哪？
苗有方一怔。
隨著羅浩走出防火通道，赫然看見馮子軒邁著大步走過來。
一邊走馮子軒一邊打電話，似乎在聯系著什麼。
這一幕的背景音是羅浩剛剛說的話，讓苗有方若有所思。
“小羅，下次把患者資料給我。”馮子軒掛斷電話，徑直走過來，笑呵呵的說道，“我還得自己找，麻煩。”
“是是是，馮處長。患者的街道辦那面怎麼說的？”
“救助機構那面慢，我催了一下。”馮子軒只是閃爍其詞。
羅浩懂為什麼。
“先去做檢查，需要做什麼？”
“ct和b超吧。”羅浩道，“做完之後，我看看這個患者怎麼治。”
馮子軒看著精神抖擻的羅浩，有些詫異的問道，“不是說你去送竹子回秦嶺麼，什麼時候回來的？回來也不歇一歇？”
“害，這不是回來看看小苗，剛好他遇到了難題。我怎麼說也算是老師，要給小苗答疑解惑。”
“你這。”馮子軒說著，展顏一笑。
他大約明白羅浩的意思，雖然沒有听到羅浩怎麼和苗有方說的，但雖不中，亦不遠。
馮子軒已然打定主意，要傾盡畢生所學來證明羅教授決策的正確性。
他快步走向急診科醫生，簡明扼要地交代了幾句。
那位急診外科醫生見到馮處長竟然親自來急診科，先是一怔，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但很快便依言行事——迅速開具檢查醫囑，同時安排護工陪同患者前往檢查。
更令他驚喜的是，馮處長特意囑咐檢查費用走綠色通道，直接記在醫務處賬上。
望著馮子軒遠去的背影，急診外科醫生不禁心生向往。
他何嘗不想像羅教授那樣揮斥方遒？奈何資歷尚淺，人微言輕。
急診科醫生知道，自己在這位領導眼中，自己恐怕連個模糊的印象都沒留下。
一個多小時後，羅浩坐在電腦前看片子。
“小苗，你看ct，有什麼想法？”
“老師，這里。”苗有方手指落在屏幕上，“這里是直腸異物，但太小了，看著像是偽影。要不是患者有下腹部以及盆腔的癥狀，我估計會認為它是偽影。”
羅浩微微頷首，對苗有方精準的閱片能力流露出贊許之色。
急診外科醫生卻站在後排踮著腳，盯著顯示屏看了半晌，眉頭越皺越緊——這怎麼看都是正常的腸腔影像啊？
即便苗有方已經用激光筆明確圈出病灶位置，這位醫生仍一臉茫然。
那團模糊的陰影在他眼中分明就是常見的腸道偽影，怎麼可能是直腸異物？
他下意識揉了揉眼楮，又湊近屏幕幾分，卻依然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診室里安靜得只剩下呼吸聲。
急診外科醫生的額角漸漸滲出細密的汗珠——在羅教授和苗醫生篤定的目光下，他開始懷疑自己這些年看的片子是不是都白看了。
“你叫著老孟來，商量怎麼跟那個孩子做交代。”羅浩道，“我和陳主任、石主任聯系一下，內鏡下取異物，看看能不能取出來。”
“老師，這是什麼？”苗有方問道。
“看樣子，像是小魚鉤。”
“魚鉤？！塞進去的？”急診外科醫生一怔。
“怎麼會。”羅浩笑了，“我感覺應該是那種釣魚的小鉤留在魚身體里，患者智商……患者嗓子眼大，吃魚不吐刺，就一直到直腸了。”
嗓子眼大，急診外科醫生秒懂羅浩的意思。
本來羅教授想要說的是患者智商低，但他還是改口說嗓子眼大。
這差別也太大了吧，羅浩的思維特是夠跳脫的。
急診外科醫生連連點頭，“我有個同學，吃魚從來不吐刺。”
“啊？”
“一般這種都順著糞便排出去了，患者是運氣不好，魚鉤掛在直腸壁上。但患者的運氣也是真好，踫到了羅教授。”急診外科醫生順便拍了一句馬屁。
能拍羅教授馬屁，要是自己遇到過不去的坎兒，去厚著臉皮找他，想來羅教授不會想半天不知道自己是誰。
“準備做腸鏡，小苗你和老孟商量，自己去做術前交代。”
“好！”苗有方審慎的應道。
苗有方去忙了，急診外科醫生見羅浩沒走，而是反復看片子，他湊過來，“羅教授，小苗被您教的是真厲害。”
“哦？怎麼說？”羅浩微笑，和藹的與急診外科醫生聊到。
現在的羅浩已經不是一年前剛來醫大一院的羅浩，上級醫生的氣勢如山。
“我四天一個班，和小苗見得不多，但也不少，我只說我的感覺。”
“坐著說。”
急診外科醫生坐下，看著羅浩的眼楮，認真而誠懇的說道，“最開始，一看小苗就是那種只在臨床見習過的醫學生，什麼都懂，但操作起來卻有點問題。”
“可他的診斷是真好，好多我都不知道的病，小苗建議後做檢查、請會診，就這麼水靈靈的診斷出來了。不說這個，單就動手能力，小苗現在在急診科用1號線做清創縫合，我感覺都能直接去美容醫院。”
“哈，這麼厲害啊。”羅浩贊道。
能去整形醫院做手術，尤其是外面的縫合，這是相當高的評價。
羅浩听到急診外科醫生的描述，眼底不由泛起欣慰的笑意。
雖然還未親眼見證苗有方的實際操作，但弟子能在關鍵時刻展現出過硬的閱片功底，這讓他這個當老師的倍感欣慰。
作為自己收的開山大弟子，苗有方在羅浩心中自然有著特殊分量。
這些年他見過太多師徒反目的案例——有名利之爭的，有理念不合的，甚至還有為了一篇論文署名鬧到對簿公堂的。
正因如此，羅浩在帶教之初就制定了周密的培養方案。
如今看著這套方法在苗有方身上初見成效，而弟子又給予如此積極的正向反饋，羅浩藏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指不自覺地輕叩著。
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側臉投下斑駁的光影，將那份難得的喜悅映得分外明亮。
“這個患者小苗一早就想自己給患者繳住院費。”急診外科醫生說著，嘆了口氣。
“為什麼沒繳費？”
“我沒讓，這麼做，簡單粗暴，的確是最省心的辦法。可能做一時，他能做一世？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但羅教授您牛逼！”急診外科醫生絲毫不吝惜自己的贊美，夸獎道。
“還好。”羅浩笑眯眯的看著片子，琢磨著自己怎麼做手術。
至于自己能解決這個問題，還不是一直以來的工作做得好？
“這種事兒，哪怕是一個不管臨床的副院長下來指揮，我估計……”
說著，急診外科醫生回頭看了一眼。
他沒看見馮子軒的身影。
“馮處長都不會這麼上心。”
“不至于，不至于。”
不至于麼？急診外科醫生不信。
人家羅教授一個電話就把醫務處的馮處長搖來，換個人再看看，事情一拖就是半拉月，根本落不了地。
他太清楚機關處理這類“發善心“事項的套路了。
醫院每天都要面對無數類似的困境——國家政策明令雖然沒有禁止，甚至暗中鼓勵醫療機構變成慈善堂，可醫院又不得不自負盈虧。
這就形成了一個解不開的死結。
更微妙的是，上級確實會撥付少量特殊救助名額。
但這些名額就像沙漠里的甘泉，該給哪個渴得快死的旅人？
給早了怕浪費，給晚了又怕出事。每個名額背後，都牽扯著無數雙期盼的眼楮和難以平衡的利益關系。
“羅教授，這患者走扶貧麼？”
“應該不會，扶貧名額每年都有限，這才剛春天，患者的情況也不重，民政局那面每年也有指標，幫他們完成個指標麼。”
民政局，指標。
急診外科醫生哈哈一笑。
從前听到民政局三個字，只知道是登記結婚、離婚的地兒，誰知道還有這義務。
他們平時做什麼了，可見一斑。
“羅教授，他們一年有多少指標啊。”
“不知道呢，反正不差咱這一點，千把塊錢就搞定的小事，大家都樂樂呵呵的。總比那種扔在icu里，幾十上百萬都撈不回來的事兒要去找民政局強。”
看樣子羅教授什麼事兒找什麼機構心里清楚，急診外科醫生心中一動。
“羅教授，我听說您從前在東蓮市的時候在醫務處干過？”
“嗯，每個月都要跟我大舅去找民政局的領導吃飯，拉關系。”羅浩淡淡的說道，“自己花錢，回家我大舅媽還要罵我大舅。”
“哈哈哈哈。”
“但跟他們關系好了，尤其是建立起和上級醫院的聯系，有更優質的醫療資源，就不用請客吃飯了。我回去後，帶著民政局領導家親戚去了一次燕京看病，之後辦事就順暢無數。”
嘖嘖。
急診外科醫生有些感慨。
人家羅教授帶人看病壓根不來省城，都直接去燕京。
“病歷就交給你了。”羅浩看完後身體向後靠在椅子背上，眼楮微微閉著，輕聲說道。
“民政局的人會來跟你聯系，知道怎麼說吧。”
急診外科醫生一怔。
不過他在醫院臨床，尤其還是急診科這種地方打磨了無數年，早都通體清澈，見什麼人說什麼話的技能點點了無數。
“羅教授，我有點想法，不知道對不對啊。”
“你說。”
“我們急診科往上送患者的時候都說沒事。”急診外科醫生說到這里，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哈，對。”羅浩笑道，“說血壓平穩，就一點小外傷，結果送上去一看，嚴重骨盆骨折，血壓的確平穩，沒說謊話，但就是太低，50/20毫米汞柱。”
急診外科醫生嘿嘿笑著。
這可是醫院的傳統了，幾乎每家醫院的急診科都一樣。
“民政局的人來，我就跟他們說吃魚的時候魚刺卡在消化道理，用腸鏡取出來就行，花不了多少錢。繳2000塊錢就可以，先用著。”
“嗯。”
“要是病情復雜，我會找借口，循序漸進的跟他們說，爭取讓他們接受。”
羅浩點了點頭。
急診外科醫生說的接受，肯定是每一次病情改變都只多花一點點錢，越陷越深，心有不甘，但卻總覺得明天就能好。
這是人性，看樣子急診外科醫生擅長這個。
“那就辛苦了。”
“羅教授，患者的情況？”急診外科醫生含糊詢問。
“把魚刺拔出來，下一根覆膜支架，等局部水腫消除自己就能長上。位置比較靠門肛，覆膜支架用國產就可以。花不了多少錢，萬八千的就行，門診小手術。”
急診外科醫生一咧嘴，竟然是門診小手術！
他是多希望能把患者轉去病房，但轉念一想患者是羅教授經手，自己多和羅教授打打交道也是好事。
“那行，我這就去寫病歷。”
急診外科醫生去忙，羅浩靜靜的盤算了一遍，去了內鏡室和石主任說明情況。
人工該減免的減免，耗材都用最便宜的，其實花不了多少錢。
下午，患者送來。
靠近直腸內側，黏膜水腫嚴重，魚鉤隱藏在水腫、破損的黏膜內。
羅浩仔細尋找，看著很簡單輕松的把魚鉤給取出來。
“小羅，魚鉤的弧度你知道？”石主任有些驚訝。
“大概有了解，片子上有，我琢磨了一下。”羅浩把魚鉤放在托盤里，讓苗有方拿給患者家屬看。
又下了覆膜支架，患者送回急診留觀病房。
正常來講這類患者要收入院的，可畢竟走的民政局的錢，人家每年都要審核，花在應該花的地方，審核會格外的嚴格，無論是羅浩還是馮子軒都不想多事。
羅浩明白，苗有方不明白，他就此詢問羅浩，羅浩給他一頓解釋。
苗有方听的目瞪口呆。
錢花在不應該花的地方，審核會松；花在應該花的地方，審核會嚴，這嚴重違背了苗有方的三觀。
可他只是記下來，卻並沒有和羅浩爭論。
忙完，羅浩剛想要回去看一眼就去哈動找大妮子。
就在這時候，手機鈴聲響起。
羅浩拿起來看了一眼，竟然是馬壯。
這貨回來了？
“喂，馬經理發財。”羅浩接起電話，戲謔道。
其實馬壯這人還行，但羅浩一想到這人，就想到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跟自己吹牛逼說如何如何。
第一面的影響始終都存在，這是客觀規律，羅浩也沒辦法。
“羅教授，我給您帶了點土特產，您方便不。”
“不方便。”
“……”
“我這面有個孩子，準備帶他吃頓飯，然後我要去哈動看竹大。”羅浩很難得的解釋了一下。
患者的兒子，撿破爛賣錢繳住院費的那位，羅浩準備請他吃頓飯。
要是有機會，或許能幫他一把。
如果他不爭氣，也就是一頓飯的事兒，對此羅浩沒什麼執念。
“啊，我請我請！”馬壯連忙說道，“羅教授，您給個機會。”
“哦？機器人女友賣的好？”羅浩問。
“嘿。”
“那行，你給我個地址。”羅浩笑呵呵的應了下來。
馬壯雖然有點討人厭，但是吧，羅浩還是沒有拒絕馬壯的請求。
去急診科留觀病房，羅浩找到那孩子。
“小伙子，你叫什麼？”
“井中景。”
咦？這名字有點意思啊。
“我爸姓井，井水的井；我媽也姓景，景色的景，所以我叫井中景。”
這名字好怪，羅浩笑笑。
見小井一直回頭看，羅浩安慰道，“有護工在，比你專業。”
“哦，謝謝哥哥。”
“我比你大好多。”
“是年紀大一點的哥哥。”小井說道。
“喜歡吃什麼？”
“都行。”
井中景還是有些拘謹，他謹慎的說道。
“走吧，去洗個澡，我在外面等你，給你一個小時的時間。”羅浩道，“你初幾了。”
“初二，我在工大附中。”
“成績怎麼樣？”
“年級第一。”井中景的眼楮里露出歡喜的顏色，“學的內容都很簡單，但我很用功的。德強已經來找我，想要說服我去他們那讀高中。”
“哦？”羅浩來了興致，“你怎麼想。”
“他們給的太少，不夠我養活我爸的。”井中景說道，“我本來想答應了，但這幾天聯系德強的人，我說要預支一百萬，可德強那面不同意。”
還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小伙子竟然還知道待價而沽。
有意思。
“呵呵，真準備賣一百萬？”
“我肯定能上清華。”
“為什麼不是北大？”羅浩問道。
“最近這幾年北大被打壓，我不知道以後怎麼樣，只能從現在做判斷。”
“？？？”
羅浩這回真的換了一個角度來看井中景，這小伙子竟然知道這麼多？
“你怎麼知道的？”
“新聞，張雪峰老師的直播。雖然張老師欲言又止，但話語里我能听出來一些。但不管是清華還是北大都夠了，就是德強小氣，他們說我要全省前五才有這個價。”
和井中景聊著，上了羅浩的標志307。
羅浩把他送去附近的一家洗浴中心，讓井中景自己去洗澡。井中景也沒多客氣，他知道自己欠這位羅教授的太多。
小恩小惠，客氣一下是必須的，但人情太大，就沒必要了。
不到一個小時，井中景出來。
洗干淨後的他稚嫩中透著一股子成熟，那種感覺很撕裂，羅浩看的饒有興致。
自己應該不用多操心了，要是這孩子以後想考協和的話，還有後緣。
但現在麼，很明顯年少老成的小井對自己的未來有著相當清楚的判斷以及規劃。
甚至他有可能考上清華也不去，游走在各家高中之間每年參加高考，十年時間財富自由也說不定。
“走，帶你去吃西餐。”羅浩微笑。
“嗯。”
上車，來到馬壯的那家西餐廳。
不出意外的羅浩來到車水馬龍的商業街，剛好有一台車離開，羅浩直接開進去，順滑的像是必然。
“轟轟~~”
“轟轟~~”
一輛蘭博基尼在轟著油門。
羅浩心生無奈，一听就知道肯定是馬壯那個騷包在轟油門炸街。
這貨無時無刻不在顯擺。
從玻尿酸到商k，再到豪車。
算了，這人就是這性格，沒辦法。
下車，羅浩看見一輛大紅色的蘭博基尼停在西餐廳門口，門抬起，馬壯一只腳落在外面，一只腳落在里面，正在轟油門。
倆姑娘遠遠的看見，徑直走了過來。
在燕京的時候，羅浩見過守車的人。
和顧主任參加飯局，出來的時候，就有年輕漂亮的姑娘去主動要豪車車主的聯系方式。
馬壯也玩這手，但時間似乎不對，一般都在半夜到凌晨才對。
這狗東西，羅浩心里罵了一句。
可出乎羅浩的意料，那倆姑娘靠近，和馬壯說話，卻被馬壯直接拒絕。
他根本沒拿手機去加姑娘的微信。
咦？
難道說是沒看上？
羅浩拉住小井的胳膊，兩人遠遠的看著。
說不上絡繹不絕，但20分鐘內有三波人上來和馬壯搭訕，但都被馬壯拒絕了。
羅浩笑了笑，看樣子馬壯是無聊的，只是他排遣無聊的方式有些怪。
剛要去找馬壯，幾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蜂擁而上。
羅浩一下子嚴肅起來。
馬壯的蘭博基尼要是被刮壞了一點漆，就夠這幫孩子的父母干幾個月的。
那都是少說。
羅浩加快腳步。